故郷通常活在心中,活在記憶裡,黃銘正執導的紀錄片《灣生回家》中採用了歌聲來書寫故鄉印象,煽情又動人。
《灣生回家》中的「灣生」指的是從1895到1945年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他們的父母親因為戰爭勝利來到台灣定居,他們則因為日本戰敗,得「引揚」遣返回日本,四十八萬多位日本人中,十六萬是軍人,卅二萬人是一般移民與灣生,從結果來看,他們只是台灣的過客,然而,在他們心中,台灣卻是故鄉,魂牽夢繫的故鄉。日本是祖國,台灣是故鄉。他們的人生就被政治力這樣一刀切成兩半。
《灣生回家》探索著這群灣生日本人念茲在茲想要重回花東故鄉的心願,並且佝僂著八十、九十歲的老邁身軀,在黃昏餘暉中重返台灣逐夢。山河依舊,人事全非,故郷印象只能靠著記憶、照片和舊地重返來蒐尋拼組,黃銘正選擇了高野辰之填詞詞,岡野貞一作曲的日本歌謠《故鄉(ふるさと)》做開場,不論是旋律或歌詞,都發揮了思故鄉、念故鄉的揪心之力,特別是眼睛看到的是花蓮的空拍畫面,耳朵聽到的是這麼深情的歌詞,影音渾然天成,你很難不動容:
「曾經追過兔子的 那座山
曾經釣過鯽魚的 那條河
現在只能在夢中重逢
永遠忘不了的 我的故鄉
爸爸和媽媽 你們都好嗎?
我的兒時玩伴 大家都平安嗎?
每逢風吹雨落
我都會想起故鄉......」
正因為歌謠的穿透力如此強猛,《灣生回家》的片尾紀錄著花蓮縣政府終於頒發了出生證明書給這群「灣生」日本人,承認,也落實了他們與台灣的生死相連情懷時,再度聽見
「只要我達成夢想
總有一天一定會回去(衣錦還鄉)
那個樹木濃密的 我的故鄉
那個流水清澈的 我的故鄉」
你就能明白,山河無語,美崙山與美崙溪從來不曾計較過誰是新舊住民,只是展開雙臂擁抱眾生,從而一再召喚著大家的靈魂,擾擾嚷嚷惹塵埃的都是紅塵俗子,這時候除了用歌聲撫慰那群追尋故鄉的旅人,大概很難有更好的醫方了。
這首「故鄉」歌謠有如蜜甜糖衣,一路暈染思郷情懷,想要賺人熱淚,然而,《灣生回家》更有戲劇張力的卻是另外兩首歌謠:「雨夜花」與「中華民國國歌」。它們就窩在最意想不到的小角落裡,一旦現形,就有雷霆萬鈞之力。
「雨夜花」是周添旺將台灣作曲家鄧雨賢的「春天」重新填詞,改名,然後在1934年推出的流行歌謠,旋律委婉,歌詞哀怨,乍聽就能入耳入心,很快就傳唱大街小巷。灣生會唱台灣紅歌,其實一點都不讓人意外,《灣生回家》的攝影機就追蹤著一位老灣生走進卡拉OK,聆聽伴奏,就一字一句唱出了「雨夜花」。
宋朝文人葉夢得曾經用十個字「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來推崇詞人柳永詞曲作品的感染力,流行歌謠穿透人心,穿透記憶的能量,其實是最不受「流行」的時空框架所束縛的,「雨夜花」能讓灣生日人牢記在心,自然吟唱,具體顯現了「流行」歌謠的強大力量,灣生也愛「雨夜花」與台生也和「雨夜花」,道理是一樣的,差別在於「雨夜花」的歌詞由台語寫就,「灣生」突破了語言隔閡,其實也註記著那個時代的「灣生」與「台生」,縱然不是同根生,卻有著聲氣相連的美學感動。
至於「灣生」也會唱「中華民國國歌」,則是我始料未及的史實重現。
《灣生回家》的攝影機跟隨著一位灣生回到他的小學母校,朝會開始,學生行禮如儀地唱起了國歌,沒想到這位灣生也字正腔圓地唱起「以建民國,以進大同」的歌詞,不可思議?是的,這首歌卻如此不著痕跡地記錄了政治力對人民洗腦的強大影響。
1945年八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在日軍民開始要配合「引揚」政策返鄉,但是船少,得看隊等候,有人則是不捨台灣,對日本祖國又有著近鄉情怯的忐忑,欲走還留的各種情緒激盪著,直到1948年才全數返回了日本。這段期間,滯台日本人其實見證著中華民國官員和軍人的接收陣仗,畢竟日本統治了台灣五十年,民眾熟悉了日本語,至於母語的原住民語、閩南語或客語,又和新政權採用的「國語」,隔著一道高牆,《悲情城市》裡就有老先生在金瓜石教著當地人如何說「你哪裡疼?我頭疼,肚子疼。」的國語教學,《灣生回家》則是讓我們聽見這位會唱國歌的灣生,由他告訴大家:「接收官員就要大家學唱國歌,學國語。」早也聽,晚也聽,這位灣生也就把國歌收進了他的記憶匣,重回故鄉,前塵往事,歷歷如現,觸景生情,歌喉也就自然開啟吟唱了。
不要輕忽老歌的力量,要不要忘記媽媽曾經教過我們的歌,捷克作曲家德弗札克於1880年就把同胞詩人Adolf Heyduk的詩歌譜成完成的《吉普賽歌曲》,其中那首「Als die alte Mutter sang/媽媽教我唱的歌」,就踩著優美的旋律,委婉唱出「媽媽教我唱出那些悠揚老歌的時候,
常常會流下悲傷的眼淚,
現在,當我教孩子唱歌,
臉頰上,也會掛著兩行淚水。 」
思念往事,思念故鄉與故人,就讓歌聲帶著我們起飛,讓淚水陪我們長長一歎吧!
光是看預告就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