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街日記：簡靜的書寫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有一句精準的生命觀察：「桃花難畫，因為要畫得它靜。」強調即使「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海街日記》所描寫的香田家故事，有如《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第二章，四位同父異母，但又父亡母走的姐妹要如何面對未來的人生？上一代的恩怨糾葛，確實「爛漫到難收難管」，但是四姐妹沒有呱噪爭鳴，是枝裕和選擇用「簡靜」回應「爛漫」，因此得聚深情，因此多了餘韻。

《海街日記》的人生書寫分成「個人」與「家」兩個層次。互有牽扯，互有拔河，人生經緯，就在這兩條軸線上擺盪著。

電影選擇從長澤雅美飾演的二姊佳乃切入，直接明白，又饒富深意。佳乃願和小男友共宿共眠的銀行職員（有獨立人格與自主意志），但晨起梳洗後，她仍然不忘趕回家，因為長姐如母，做護士的大姐幸（綾瀨遙飾）一定會備妥了早餐，雖然也一定會碎碎叨叨念上幾句，但是佳乃甘之如飴，這場早餐會清楚交代了「家」對她們的重要性：不是概念，而是真實的依靠。

家是核心，但是三姐妹各有追尋，大姐幸愛上了有妻室的醫師，除了等待，看不到出口；二姐佳乃的男友則是債務纏身，只能辜負美人恩的失意人；三妹千佳（夏帆）則愛上了頂著一頂爆炸頭，因為登山失去腳趾的在體育用品店老闆，人生已難逐夢，卻也依舊不改初衷，繼續在街角小店中默默守候著夢的餘燼......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僅管花事繽紛，人生卻總是難以圓全，這才是導演是枝裕和相信，也使得上力的人生寫真。

電影的高潮從父親的喪禮展開，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開始，觀眾才知道三姐妹的親生父親在十五年前，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告而別，從此對她們不聞不問，也未再見過面，守著空屋，面對女兒，母親只會更加悲憤，所以也飄然遠去，他們搭建的家，就這樣崩毀了，然後三姐妹在祖母留下的老宅中自食其力，無親可依，讓她們不得不堅強，也讓她們更緊密相連，也更能自得其樂。若非一場喪禮，她們沒想過要回味與丈量父親的意義與重量，特別是心中對父親的恨（三姐妹只有大姐清楚記得父親的容顏，父母失和的爭吵，以及她被迫提前成人，料理家計的重責壓力）！

唯有參加喪禮，三姐妹才知道父親與那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女兒淺野鈴（廣瀨鈴飾演），父親卻又與第三個女人再結了一次婚，小么妹與繼母不親，素不相識的三位姐姐竟然成了她最親密的血緣依靠，這是造化，亦是奇蹟。《海街日記》用工筆鉤描的親情，委婉又纖細。

淺野鈴與父親相處的那十四年時光，正是三姐妹「父不詳」的空白時光，這位小么妹的出現，斷斷續續補齊了生命的缺頁，讓斑駁的記憶碎片得能黏合復著，縱然血緣有隔，畢竟還是同父，大姐主動邀請小么妹搬來同住，讓遠去的父親得能以另一種姿態，另一種方式「回家」，相當程度反應著她們對往日的和解，我相信這個劇情應是漫畫家吉田秋生在原作漫畫中早就完成的安排，是枝裕和的處理手法則呼應著他在拍攝《空氣人形》時，引述過的一首詩：「生命裡包含著欠缺，期待他者來填補。」

小么妹就是「他者」，她帶來的不只是父親的記憶，同時也包含著她們的孺慕與思念。上一代的混亂擾嚷，凌亂了子女的腳步，但是她們調整呼吸，用自己的節奏繼續未來的人生，《海街日記》就順著小么妹的來到，讓記憶的魂魄伴隨著四姐妹的情感跌撞，翻進新章節。

這種「家」與「人」的對話在「盂蘭盆節」的火花大會上最最耐人回味。

《海街日記》的姐妹（甚至離家十多年的母親）都有孝思，平日不忘在祖先牌位前敲鈴默禱，盂蘭盆會（類似中元節與清明節的混合體）更是以煙花為名，實則要思親祭親，照例，年輕女子要穿浴衣與會，大姐因此修改了祖母的浴衣給小么妹穿，但是香火傳承的符號，甚至等到小妹返家，四姐妹一起穿著滾衣，就在花園裡點燃金銀花火，完成「送火」儀式，青春動人，親情更動人。

如果說小津安二郎賣的是清水豆腐，是枝裕和顯然多灑了一層油膏。親情似蜜，情愛則是酸苦並陳。

香田家姐妹不時分享著心事，當小么妹喊出了她對母親介入姐姐家庭的不滿時，那是她的真心告白，卻也間接刺痛了大姐，因為她也同樣愛上了人夫，等待著愛人結束那一段婚姻。

人生感情，不是「己所不欲，毋施於人」的簡單邏輯就可以規範或定義的，小么妹的激情宛如大姐的昨日，但是今日大姐的處境，又與昔日的父親，有多少差別？事不經過不知難，易地而處，才知箇中苦，《海街日記》對人情世事的透徹洞察，就讓一盤淡豆腐更添了油膏香。

是枝裕和是最會拍走路戲的導演，姐妹們有個兩次爬山喘噓，先是標示了父親晚年避居鄉下的失意，繼而則標示了故鄉的甜美輪廓，山河悠悠，煞是有情，則於姐們妹的兩回海灘漫步，不管是喪服或者便服，一方面標示了《海街日記》的鐮倉座標，同樣亦記錄了她們在每一場喪禮上所悟得的人生道理。

姐妹共享美食的時光，或者同摘梅子釀梅酒的微醺歡暢，甚至還不忘與母親分享陳年梅酒的周到體貼，都是人生「不應有恨」的美麗書寫，看是枝裕和的電影，就覺得有風吹過心頭。

那種幸福，嘗過，你就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