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李崗是個癡人,花了八年時間籌拍完成台灣四百年史紀錄片《阿罩霧風雲》上下集,起心動念來自:「國家可以花大錢把霧峰林家的古宅修繕得美崙美奐,但是古宅內的故事呢?誰知道?誰關心?我們只顧著看得見的硬體,何時在乎過更重要的軟體呢?」
李崗的軟體說,指的就是讓人鑑往知來的歷史故事,台灣歷史教科書可以從商周春秋,到漢唐元明清,一路細說到民國,唯獨對台灣歷史甚至少著墨,李崗要拍台灣歷史紀錄片,不但要突破史料有限的困境,還要找到「重現」,但不「說教」的表現方式,至於政權一再更迭,造成難有共識的史觀爭議,更讓電影非得攻上夠高的置高點,否則難以服眾。
簡單來講,這種以一己之力來寫史的重建工程,註定吃力不討好,不是人有三分癡,七分狂熱,面面眾聲喧譁,難熬得過來。
談到歷史,難免沈重,歷史紀錄片除了務必翔實,追求市場共鳴的可親可近性,勢所難免。李崗聰明地選擇了霧峰林家做核心,因為林家有頂厝與下厝兩支,不論是求宗族生存,或者政治投資,所做所為,都有代表性。
頂厝林家走文化與經濟道路,以柔軟又不失堅持的身段,應對各方政權的需與與壓力;下厝林家則是以組織武力打天下,也隨波逐流。林家四百年來走過的長河滄桑,正是台灣人面對政治傾軋下如何生存發展的具體縮影。
選擇林家,是「以小觀大」的寫史方式;能夠「舉重若輕」,用一尾髮辫和三首歌,點出亂世兒女的無奈,則是最高明的藝術手法,許明淳執導的《阿罩霧風雲2-落子》處處可見這種用心。
首先,日治時期,日本強要台人剪辫,以示效忠。頂厝林獻堂認同剪辫的文明意義,但是日本人猜忌他,利用他,他則在夾縫間,保留民主香火。後來,國民政府亦不相信他,最後選擇流亡日本,死在日本。
林獻堂的下厝堂侄林祖密則是拒絕剪辮,被日人禁足三年,直到民國成立,他才剪辮從軍,資助孫文開創隨營學校,並獲任命為閩南軍司令,最終死於軍閥槍下,林祖密的兒子林正亨,則因為投身共產黨而遭槍決。一條辮子,兩種選擇,林家兩厝人走上殊途,終究都還是只能歷史浪花中,留下一聲輕歎。
其次,許明淳選擇了用小歌小曲來批判兼嘲諷既醜陋又無情的政治干預。
電影的結論委婉地訴說了三首歌的故事:先是一首歌頌日本海軍,殲滅大清帝國北洋艦隊的軍歌,成為林獻堂創辦的台灣文化協會會歌;既而,「吾黨所宗」的國民黨黨歌,變成了中華民國的歌;最後,抗日的國軍軍歌《義勇軍進行曲》,卻也讓「一分抗日,二分應付,七分發展」的共產黨,採用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成王敗寇,每個世代的統治者都愛用威權書寫歷史,也扭曲歷史。知情的人,不知情的人都只能逆來順受,這是多犀利的文化重擊啊!
《阿罩霧風雲2》以《落子》做副題,呼應著林獻堂本人愛下圍棋的史實,但這個命題已然想點出歷代台灣人,當局者迷,都想做個下棋人,後來才知道,終究只是被列強操控下的一顆棋子而已。但亦唯有看清了歷史,不再如墜霧中,才更能面對未來的變局。《阿罩霧風雲》上下集做足歷史功課,求的無非就是做一顆文化種籽,讓更多人回顧歷史,撥開迷霧,得見天日。
刻意保持一種冷眼看史的美學姿態,則是《阿罩霧風雲》上下集最大膽的嘗試。在史料匱乏的前提下,重建歷史事件式的表演,是不得不然的選擇,但是李崗和許明淳刻意不要演得太過太煽情(那是大河劇才要追求的戲劇感),他們選擇的是一種類似「蠟像館」的人物走位,是一種類似歷史畫冊的故事寫真,畢竟,所有的紀錄片都反應著創作者的偏見與堅持,但是能夠堅持低調美學來說歷史,同樣反應著創作者「眼冷心熱」的創作用心,也讓全片取得了與一般歷史紀錄片迥然不同的創作高度了。
至於下集中,蠟像般的人物棋盤中,多了穿梭其間的小孩,因此多了風動的力量,也拓廣了翻閱歷史時的人物溫度,也是很敢創新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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