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雙螺旋破冰記1

《刺客聶隱娘》脫胎自唐傳奇，是歷史古裝動作題材，核心卻在政治，全片對於政治議題穩健地採雙螺旋方式推進，有限對白中暗含無限張力，尤其是幾回重複的話語，從時機到含意各自不同，精確掌握住了「言有盡意無窮」的詩詞奧義，創造了更多耐人回味咀嚼的空間。

從許芳宜身上切入，或許是掀開侯孝賢《刺客聶隱娘》創作簾幕的捷徑。

一，雙面許芳宜

許芳宜一人分飾兩角，既是嘉誠公主，又是道姑（嘉信公主）。電影中沒有明言她們是雙胞胎（你得參見劇本的人物介紹），卻巧妙發揮了雙螺旋的註解力量。

嘉誠公主下嫁魏博藩主，那是政治婚姻，皇帝透過皇室肉體的「恩賜」和皇室血緣的「分享」，來牽繫握有重兵的豪臣，那是帶有正面期許的溫柔觸摸；但是，嘉信公主代表的卻是極其暴烈的制裁力量，有異心，殺，圖謀不軌，殺...這對姐妹的黑白雙人舞，其實就是皇帝的雙螺旋暗椿，有甜食，亦有毒鴆，完成了《刺客聶隱娘》中政治決定人心位置的底韻。

圖騰底色如此，對照魏博藩主田季安的小朝廷議政，政治拉鋸的氛圍也就更加清楚了，田季安考量有二，河朔三鎮，據地稱雄，有朝廷奧援，可獲功名（授以節略，氣焰更高），甚至擴張版土，對魏博勢力形成威脅；刁難朝廷，威脅朝廷，才可以彰顯實力，一吐冤曲。是和或戰，各有艱難。直言不可的田興，被田季安視為懦弱，才斷然放黜，也正因為如此，不也註解了嘉信公主要殺田季安的根本原因：逆朝廷者，殺。

二，斷其所愛

聶隱娘初試身手，就實踐了道姑要求，「無使知覺，如刺飛鳥般容易」，但是第二回見到對象與小兒嬉戲，她猶豫了，道姑見她「劍術已成，道心未成」，做不成做命必達的殺手，於是吩咐她日後要「先斷其所愛」。

斷其所愛，是養成殺手的訓練手段，道姑於是帶聶隱娘回家，「斷其所愛」的新淬煉在於要她殺掉昔有玉玦婚約的青梅竹馬田季安。這是一石二鳥之計，成功殺之，能斷所愛的聶隱娘終能成就一代刺客；成功殺之，對其他二心藩鎮都有鎮攝之功。

然後，聶隱娘不是唯師命是從的盲從殺手，她繼續聆聽，繼續依良知做判斷與選擇。斷或不斷，她自有決斷，她的決斷拿捏，也就是戲之所在了。

三，當初不該道姑公主帶你走的

這句話是聶隱娘的父親聶鋒說的，兩個場合，各說了一次，對象不同，心境更不同。

頭一回是天未明，夜遇黑衣刺客的主公即已派人急召，聶鋒對著妻子說出這句真心話，因為女兒返家就是要來刺殺主公。於公，他無顏對上，更擔心犯上遭遷怒；於私，他無力護女，更擔心舉家遭殃。這番悔恨莫及的話，只能說給妻子聽。他只能悔不當初，根本無計兼顧！

第二回則是負了箭傷，虧得女兒來救，否則老命難保。眼看女兒殷勤餵食湯藥，始終未敘天倫的父女，才在倉皇避難的小土房裡，有了對話時機，於是他對女兒說出了父親的愧欠話語，女兒的辛苦與委屈，父親只能用悔恨的告白來相撫慰。

聶鋒最最艱難的是面對田季安，是該挖心掏肺？還是迷糊裝到底？裝傻是欺上，告白，則坐實了女兒有犯上之意，一旦究責遷怒，誰能承受？就在田季安叫他一聲姑丈的時候，聶鋒不能不實話實話，乳名窈七的女兒返家了。「夜裡會過面了。」田季安點點頭，沒有另做評論了。

這場戲沒有半點劍拔弩張，卻是最最波濤驚險的一句話。叫一聲姑丈，就是要搏感情，換真心，一旦換到的卻是繼續裝迷糊，那就不只是真心換絕情，而是可以坐實了聶鋒也是暗殺圖謀的一份子了。

坦白從寬，聶鋒這才得以避過這座迎面而來的政治冰山。

四，遭活埋的事故，不可再發生

這句話是田季安說的，頭一回對著聶鋒說，第二回對著元配田元氏說。同一句話，可以是口是心非的祈福與預警，也可以是口非心是的政治藝術了。

前者，田季安眨謫了田興，加派聶鋒護衛隨行。正因為以前曾有遭發配的人，中途慘遭活埋，他對聶鋒的叮嚀，一方面是提醒警覺，叮嚀不能出意外，否則壞了主公令名；一方面是撇清責任，若我真有意要加害田興，怎麼事先預警？

後者，田季安隨即走進田元氏的寢宮，告知早已知悉刺客消息的元配，遭活埋的事故，不可「再」發生。這話說得好生奇怪，發不發生，干元配何事？親自走告，豈非就坐實了以前的活埋是田元氏幹的？口口聲聲說不許再發生，是真的不許？還是拐個彎下指令？否則，田元氏何以要回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