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總讓人想起good old days。毀掉老照片,就是抹去記憶,美好的,醜陋的,盡皆隨風而逝。
張藝謀作品《歸來》中,鞏俐飾演的馮婉瑜家中牆上掛著好幾張往日照片,但是睜眼細看,照片中她身旁的男人,卻被剪得光光的......曾經存在,如今消逝,《歸來》就用照片滄桑,訴說著一個時代和家庭的悲劇。
蘇東坡在紀念過世的妻子時,寫過動人的哀詞「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歸來》中陳道明飾演的右派份子陸焉識,境遇比蘇東坡慘,他被中共送往西寧農場勞改,一去廿年,十年就生死兩茫茫,那麼,廿年呢?《歸來》的悲情核心就在於「縱使相逢應不識」,記得的,不記得的,同樣都有說不完的心酸。
家有反動份子,就是全民公敵,不畫清界線,就沒有好日子過。《歸來》的開場戲就是陸焉識逃出了勞改營,他的妻子馮婉瑜(鞏俐飾演)和女兒丹丹(張慧雯飾演)接獲組織警告:一旦返鄉,不得收容,迅速舉報。
親情是人性,虛榮亦是。兩列人性火車對撞的結果,總是虛榮獲勝。在那個大雨的晚上,婉愉一時膽怯,沒能開門,造成永世的歉疚;急於成名的丹丹,也未能因為大義滅親,換來她期待的演出虛榮,張藝謀委婉地透過一家三口的「失去」,烙印上政治凌虐人性的殘酷傷疤。
《歸來》的高潮好戲在於文革結束,離家廿年的陸焉識獲得平反返鄉,先是意外發現家門再不上鎖了,婉愉見到他時,客氣相迎,禮數不缺,唯獨少了親近與狂喜;既而當她瞧見陸焉識正在整理床鋪的背影,竟然質問他說:「方師傅,你在這裡做什麼?出去,請你出去!」
《歸來》的布局環扣嚴密,光是這場對手戲就說了三件事:
第一,再不關門,是不想再上演,擦肩而過,終身遺憾的悲劇。
第二,相見如賓亦如冰,意味著「相逢已不識」,巨大傷痛己然成病。
第三,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另外有個男人帶來了另外一場災難。
整部電影其實就圍繞著這三個主軸緩緩前進,越是沉緩,就越是淒涼,張藝謀處理起人生傷口的本事,確有一套。
左鄰右舍和鄉里故舊,全都作證他就是陸焉識,唯有馮婉愉抵死不認他。關鍵之一在於那個雨夜中,沒敢開門的她,心中有愧;目睹愛人被逮,心中有憾;加上被警棍重擊倒地,身心劇痛......她的間歇性失憶,清楚註記著那個傷痛的巨大與慘烈。
但是,讓馮婉愉記不得的關鍵原因還包括,舊照片中的陸焉識全都被剪刀剪得乾乾淨淨,所有的合照,都沒了男人,「不存在」了,也就不復記憶了。
更無奈的是,是女兒丹丹用剪刀親手剪掉她的男人,剪掉丹丹的父親,她是來不及攔阻?還是為求自保,只能默默看著女兒清除記憶?「若為生存故,恩親皆可拋」,這是對麼扭曲的人生啊?說不出口的自責,是不是也促成了她躲進遺忘的宮殿,再不願出來的主因?
不過,照片可以有空缺,卻沒能有替補的人影。馮婉愉心中一直保有陸焉識的「位子」,收到男人即將於五日返郷的信,她就天天數著日曆,每月五日都會到車站接人,問題在於記憶中,男人的身影一如照片,空空白白,因此就算本人正面走來,也是陌生如路人,陳道明在《歸來》中,精準詮釋了他被愛人當成「空氣」的無奈與悲慟。
大悲無言。廿年生死兩茫茫,用餘生來理解真相,來喚醒妻子,找回自己曾經存在的座標,就成為《歸來》中最動人的愛情行動宣言了。
張藝謀明白,「癡」是愛人心中最動聽的情話,鞏俐的癡在於眼睛有霧,只靠心頭的那份執念活著,她的偏信與偏執,既是自我懲罰,也是她的救贖;陳道明的癡在於用盡渾身解數,「不容恩情盡成灰」的栖栖楻楻。
《歸來》不想正面控訴政治,只是透過鞏俐每回應聲開門,看見昔日愛人臉龐,記憶電波卻像斷線風箏,無從連結與拉回的斷裂,完成人生至痛的書寫。曲筆寫就人生悲歌,當然是極權體制下的唯一出口,張藝謀的創作語法,也訴說著藝術迎合政治的柔軟身段了。
老師寫的真深入動人.
不過有個小地方; 是方師傅,不是田師傅.
哈,真是的,老在這種地方出了岔,方田之間,我又迷航了,感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