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魚之味：閒情三筆

一，               輪迴

日本大導演小津安二郎在世六十年，生日與祭日為同一天，他的傳記年表上總是這樣註記著：1903年12月12日生，1963年12月12日卒。

六十年，剛好一甲子，干支紀元，不多不少，正好一輪。紅塵俗世，有幾人能如此圓滿適度？

2013年12月12日晚上，我們在華山光點戲院中看見了小津安二郎最後一部作品《秋刀魚之味（秋刀魚の味）》的數位修復版映演會。

同樣是12月12日，相隔了五十年，我們是在小津的生日或祭日重看他的電影？走出戲院，縮著脖子，頂著寒風，我知道：有了傳世作品（我指的是今年得見的《秋刀魚之味》和《東京物語》），有人傳薪（我指的是發行的傳影互動公司），大師雖死猶生。

二，               重逢

片頭字幕表出現笠智眾時，嗯，我知道，他是小津鍾愛的男星；看見岩下志麻時，我開始正襟危坐起來，真好，又可以得見偶像了。

我生也晚，錯過了不少電影盛世光景，不曾在1960年代，認識岩下志麻，多年來只聞其名，後來在1980年代看過她紅極一時的《極道の妻》系列，看著她用眼神殺人的媚勁。

後來，在1990年的金馬盛會上，更當面見過岩下志麻，那一年，她陪著丈夫篠田正浩來了台北，金馬國際影展映演了她主演的《鑓の権三／長槍權三》和《少年時代》等片，雖然文藝風格不屬於她在但是只要有她亮相，就有吸睛魅力。看著《鑓の権三》，你會佩服篠田正浩了解妻子的美，也樂於拍出妻子的美，更想自己就化身成為那位可以一親美人芳澤的男星鄉廣美。

那一年，年近半百的岩下志麻，就這樣打我們眼前走過，風華絕代，至今難忘。

演出《秋刀魚之味》時，岩下志麻年方廿二，正是灼灼其華的花樣年華（這亦是她與小津第二度合作的作品）。片中婷婷玉立的清秀裝扮，只能用賢淑二字形容，她女代母職，照顧老父及弟弟，就算偶會嘮叨，時有白嗔，那個家有了她，才有顏色，才有生氣，但是笠智眾不能誤了女兒前程，替女兒挑個郎君，成了全片的滾動主軸，她的不願不捨，讓笠智眾不捨，觀眾也不捨，但是看著她穿上嫁衣的巧笑倩兮模樣。我又想起了《鑓の権三》的觀影往事，這回多添了相見恨晚的惆悵了。

有首老歌如此唱著：「重相逢，彷彿在夢中，其實不是夢...多少事消逝如風，追尋也無蹤。相對默默，欲言無從，意在不言中...」冬夜悠悠，我心悠悠。

三，               食無魚

名為《秋刀魚之味》，全片並無秋刀魚，只有海鰻，那是東野英治郎飾演的佐久間清太郎老師最讚不絕口的美食。

沒有秋刀魚的《秋刀魚之味》，重點在秋，不在魚。

例証一：《秋刀魚之味》的英文片名叫做《An Autumn Afternoon》，秋日愁思，不醉難歸。

例証二：《秋刀魚之味》是小津最後作品，映後一年即撒手人寰，人生歲序確也走到秋盡。

例証三：小津籌拍《秋刀魚之味》時，相依為命的母親過世了，享壽八十。辦完善事後，他在日記上寫下了以下詩文：

大地於今春回，

櫻花仍故飛飛，

懶慢之人，

獨對秋刀魚之味，

以是，

春花啊，紛如憂絮，

酒腸啊，苦似黃蓮！

我不解日文，以上文字援引的是李春發先生在「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美學」的譯文。

不過，更多的人提起《秋刀魚之味》時，聯想更多的是寫過「秋刀魚の歌」的詩人佐藤春夫（1892─1964）。據說，佐藤春夫寄宿在文壇大老于谷崎潤一郎家中時，愛上了谷崎潤一郎的妻子石川千代，想愛，不該愛，愛了，卻又得不到的折磨與惆悵，因此完成了「秋刀魚の歌」（收錄在1923年版的「我が一九二二年」 詩文集中），頗有「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的古風　

あはれ

秋風よ

情〔こころ〕あらば伝へてよ

――男ありて

今日の夕餉〔ゆふげ〕に　ひとり

さんまを食〔くら〕ひて

思ひにふける　と。

網路上流傳的意譯，簡約如下：

淒淒秋風啊，

你若有情，請告訴他們，

有一個男人在獨自吃晚飯，

秋刀魚令他思茫然。

秋刀魚在秋季豐美，人生到了晚秋，卻已力不從心了。

《秋刀魚之味》的故事季節同樣入秋，岩下志麻飾演的平山路子，與哥哥的好友三浦豊（吉田輝雄飾演）並肩走到月台等車的那一幕，秋高氣爽，正是談戀愛的好時節，但是有緣無份的男女，秋陽下閒閒數語，微風輕輕吹拂，車來了，人散了，終究搭不上線，小津不多著力，閒情已生的寫情功力，讓人何等心痛。

至於笠智眾飾演的平山周平，眼見同事要嫁了，老師的女兒卻是陪伴父親陪成了老小姐，不想誤了女兒幸福，也急著在秋天嫁出女兒。

婚禮當晚，周平喝得爛醉，深夜才返家。兒子不解他心事，獨對女兒已然清空的閨房，他的唏噓與無奈，又是一味秋日殘景了。

沒有秋刀魚的《秋刀魚之味》，不是偶然，亦非巧合。小津拍了不少用餐戲，卻很少拍菜色，因為菜不是重點，人才是。藝術不落言詮，才有遐想空間，食無魚，影無魚，人生只剩秋字一訣，何妨更進一杯酒，長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