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老爸拍張照：笑中淚

穿紅衣或可愛牛仔裙去參加任何人的葬禮，氣氛不宜，儀禮不稱，極可能引人側目，徜若死者還是你的父親，誰不搖頭？但是，日本電影《幫老爸拍張照（チチを撮りに）》卻合理化了這個矛盾，讓一場噴淚悲劇，變成了哭笑參雜的喜劇。

人生複雜，無法用單純一味界定，酸中帶甜，蜜中帶澀，都是人生盛宴的必然滋味，日本新導演中野量太（Ryota Nakano）在初試啼聲的《幫老爸拍張照》中拿捏五味得宜，對親情意義和女性獨立都有動人描寫。

電影主角是渡邊真起子飾演的母親東村佐和，她接到一通電話，心緒全亂了，即使她與先生已離婚十四年，小叔還是尊稱她一聲大嫂，她不願接受這個稱呼，但是她不得不接受小叔徹二告知她的事實：大哥罹癌，去日無多了，能否再見一面？她不想再見前夫西森正高，但他畢竟是兩個女兒葉月（由柳英里紗飾演）和呼春（由松原菜野花飾演）的爸爸，即使女兒都已從母姓，論血緣和親情，臨終前父女能再見一面，或能無憾，於是就同意女兒去探視父親。

東村和西森是這對昔日怨偶的姓，一東一西，或許是我們從中文去解讀日本姓氏的牽強附會，但是東村住都市，西森住鄉下，東村姐妹得坐上好久的火車才能到達西森家，時空和心理距離，悄悄註記著有這家無緣人的分裂距離。

佐和是獨立持家的單親媽媽，每天在車站前賣彩券，她只賣不買，因為她的人生理念很踏實：買夢想，不如買米。她高中就愛上了前夫，但因前夫搞外遇，沒拿贍養費就分手了，她不需要男人同情和銀兩，說完分手叮嚀：「莫再來找我們！」轉身就帶起兩位幼齡女兒玩起捉迷藏遊戲，離開了哭泣的男人。佐和是不被烏雲繞纏遮蔽的女人，離婚後如此，接獲病耗時亦然，她在兩位女兒嬉嬉哈哈搶吃壽司時，不動聲色宣布病危消息，然後以極其坦蕩的態度，要求女兒一定要去父親一面，而且塞給她們一台相機：「拍一張妳爸爸的照片給我看。」

葉月和呼春十四年沒見過父親，近親情怯，是人之常情，但是導演中野量太卻創造了一個不合時宜的情境：佐和要求女兒穿著素樸規矩衣裳去探病，還附帶一只沈甸甸的「早日康復」的水果禮盒，但是女兒心裡難免嘀咕，想以本色相見（或許更想沖喜），於是自行改換了大紅衣裳與少女便裝坐上火車，但是車子還沒到站，父親過世了，一身紅裳，頓時百分百的「不合時宜」。

孝女有穿紅衣奔喪的嗎？徹二小叔的答案很精譬：人來了，就好。電影沒說出的話卻是：禮儀為誰而設？真心是否更勝虛禮？

中野量太此時更派出了老爸與外遇女人所生的兒子西森千尋（由小林海人飾演）來車站接兩位姐姐，她們是親人？還是仇人？兩個女兒的這趟探視之旅，其實是變調的尋根之旅，是去探視完全陌生的父系家族，理應是血緣親人，卻因為婚姻生變，形同路人，慰問禮盒變成弔唁禮盒，也很尷尬，但是更荒謬的戲份卻也落在還在唸小學的弟弟千尋（這個名字是否讓你想起了《神隱少女》的主角？）。兩位姐姐明明是親人，此刻卻是外人，弔宴送禮，理應主人收受，不應由客人持拿，於是只見千尋一人費力托著沈甸禮盒吃力上路，葉月和呼春面對著「幫」或「不幫」的左右為難（那是禮數與親情的煎熬），步履蹣跚地走到了父親的家，所有哀傷的情緒早已在千尋、葉月和呼春的真情互動下，悄悄化解了。

雖然是女兒送終戲，中野量太完全不想把《幫老爸拍張照》拍成哭哭啼啼的悲劇，但也無意搞成無厘頭的黑色喜劇，葉月和呼春見到目盲的奶奶，只能任憑奶奶摸臉認人，即使親密擁抱，臉貼臉，心理距離卻比天高，所有感歎的話語，都無法解釋何以親人可以十四年沒見面；嬸嬸更直接逼問她們：妳們趕來奔喪，是否想要分遺產？當年媽媽連贍養費都不要了，女兒豈會在意什麼遺產？佐和媽媽的家教和獨立個性此時發揮了單身女性的尊嚴力量；當然，葉月和呼春去而復返，趕到火葬場，不但讓小叔徹二演出了搶救火化棺木的誇張喜劇，也讓葉月得以再「偷走」父親遺骨做「紀念」，讓母親能完成她的「獨立」宣言。

中野量太打造的「東村佐和」角色相當有趣，渡邊真起子徐娘半老，卻也風韻猶存，吸引男人貪戀，但在騷擾之際，卻也傳來前夫過世訊息（既尷尬，又化解危機）；她也曾想穿衣黑衣出席葬禮，但等不到計程車，就又回家了（來過，即算有心，亦是有情，誰說一定要靈前鞠躬才算禮數）；更犀利的，曾經愛過的肉身與靈魂，終究只化成了一節白骨，即使氣味依舊，一聲歎息也已足夠，母女三人在堤岸旁分享完共同心事，就該繼續前行了，該拋開的，就用力拋開吧，片名雖然叫做《幫老爸拍張照》，但是已經沒有人在意那張照片該是什麼模樣了，人生的記憶都是經過篩選的，人生的道路亦然，劇終前的那截小骨與那尾鮪魚不正呼應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的無所著相主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