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要「復興」,勢必少不了歷史傳承,但也同樣少不了新猷。
香港新導演麥浚龍執導的《殭屍》,是香港電影一種絕跡類型的再現,但也還只是一首練習曲。在日本導演清水崇的協助下,視覺風格非常突出,弱的卻還是一則動人的故事,但是麥浚龍懂得藏拙,改在他的強項上細細雕琢。
當然,殭屍電影傳統俗套不忘,也不能不輕輕一觸,更多的卻是重新雕花擺飾的拼盤重現。只不過,雖然他帥氣地一頭鑽進了故弄玄奇的敘事迷宮中,也收到了新人耳目之效,卻也讓懷抱思古幽情的影迷,夜迷津渡,找不到寄情座標。
《殭屍》的驚險指數並不高(諸如「暫時停止呼吸」的殭屍片經典趣味,也只在殭屍破繭而出時,輕輕一筆帶過,不多牽拖),但是精彩的攝影構圖,美術光影以及場面調度,卻也營造出夠勁夠力的氛圍。電影強調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主要角色代表的各戶人家,不管是家庭相簿或私人回憶,各有溫馨與唏噓(其中,鮑起靜飾演的梅姨替吳耀漢洗腳,驚覺泡了半天卻不暖的親情對話,道盡了她想盡辦法要讓愛人起死回生的癡心;惠英紅飾演的楊鳳雖然瘋了,卻仍懂得與兒子在電表空間中相擁相聚的歡情時;甚至雙胞胎姐妹鋤奸不成,終成怨靈的怒氣...),各自成就人生小圓或小憾,但要黏附到「聚散無依」的劇情軸心,卻又給人拼圖缺了好幾片的不盡滿足。
還好,導演敢於耍脫殭屍電影的固有邏輯,讓真人與虛構角色之間做了指涉連結,甚至還有生死一瞬的迴光一筆,有聲有色還有膽識,票房就是創作團隊獲得的最實際肯定了。
錢小豪就飾演錢小豪,堪稱是《殭屍》最不俗的巧思了。
首先,殭屍電影是台港影人在1980年代的共同記憶,1985年劉觀偉執導的《殭屍先生》首開類型片風氣,但是台灣片商更名為《暫時停止呼吸》,不也更大膽?更富巧思?從殭屍聞人鼻息熱氣知所噬咬所帶動的驚悚情緒,發展成為電影片名,甚至蔚為觀影熱潮,其實都是電影行銷學上一堂有趣的話題,搭配這次《殭屍》海報以吳耀漢的銅錢咒面紗造型,還有太陽穴上清楚可見的縫線痕跡,從經典走向近代最渴求的新意與創意,都已落實在電影與觀眾初相識的剎那之間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不管是《殭屍先生》或者《暫時停止呼吸》,曾經呼風喚雨的電影前輩如林正英和許冠英等人都已過世,只剩陳友(當年可是四目道長,如今卻是道士服換成一件睡袍,裡頭只剩內衣內褲)、樓南光(當年還因保安隊長獲選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新人,如今卻是麵攤老闆)和錢小豪(別忘了,他還是依依不捨地撫摸著自己的昔日戲服,不幸,也因此有此眷戀,隨後的求死之心,就顯得矛盾了)等人,依舊在影藝圈的沙灘上浮沈,差別在於再不復當年龍遊大海的豪情。《殭屍》聚合港片舊班底,再搭配老薑依舊辣的惠英紅、吳耀漢和盧海鵬等人(就連飾演九哥的鍾發也是近十年來鮮少露面了的昨日之星了),恰恰是1980年代香港黃金時代的驀然回首了。
昔日何等風光,如今片約少了,盡皆困居在閒廢破舊的大樓中,對照香港電影的日薄西山,一部驚悚鬼片不就如同提供了現實淒涼的人生對比?一如迴盪在空間中的那首「鬼新娘」主題曲,識者知之,不識者渾然不覺的夕陽餘暉了。
不過,《殭屍》的真正魅力在於恐怖經典的再現,每一場戲的美術、特效與攝影都極其用力,頗有可觀。
例如,錢小豪的出場戲,就是人物與空間的美術對話,從廢墟般的水泥柱,到壓迫成框格般的樑柱,以及走進大廈時的空曠長籠與成排信箱,大與小,滿與空,都精準襯顯了錢小豪的落單身心。
例如,錢小豪的懸樑時的掙扎,以及女鬼從地上升起,懸空的肢體對應,竟然有舞蹈之美(其實,全片賦予這對女鬼的飄扭攀爬的各項動作,不只是奇特古怪,還有著三度空間的方位調整,詭譎難測,鬼氣十足,盡得鬼片神韻了)。
至於公寓大廈內的長廊魅影,群鬼繞境的空間壓力,走道成了符咒實體,樓梯成為鬼魅加害地,餐桌成為驚魂記憶,廣場成為墜落與決戰的場域......都把鬼片空間做了一次美學回顧,一格一格的畫面,一場一景的美學,都有如鬼片拼圖的逐片拼貼,可以細品,可以遠眺,各有不同風情。
當然,全片還有許多細節,記憶有限(不管是牆上的五行羅盤,九哥的紙菸,阿友身上不時掉落的糥米,掩不住的氣味...),也就不一一細數了。
不過,有關「殭屍」的細節處理卻也是《殭屍》最有趣的設計:從吳耀漢開始做人模,讓鮑起靜量身裁衣的造型,似乎就已預告了未來的僵直人生;等到他一息尚存,還能喃喃細語,卻已雙腳冰冷,帶出了鮑起靜不祥預感,進而向阿九祈求作法,那又是多微妙的「生死兩茫茫」心情?但是真要鮑起靜在愛人和孤兒間做抉擇時,她把金髮白膚兒送進浴室去,只能以背頂門的掙扎,不也道盡了癡情中人終究要在人間懸念中做出割捨的惆悵?歷經血火大劫,兩人終究一起走了,不也是生死相許的決志?至於負責煉出殭屍的九哥,與矢志伏魔的阿友,似乎也就是失樂園裡的天使與魔鬼了。
《殭屍》的多數章節都像玉珠,晶瑩剔透,意謂著麥浚龍磨劍有成,如果能讓錢小豪從生到死,再從死到生的心情轉換找到更符合邏輯的解讀,最後的人生一瞬,或許就不會來得那麼狡滑(有哲理,卻轉折得太過突兀)了。
「別忘了,他還是依依不捨地撫摸著自己的昔日戲服,不幸,也因此有此眷戀,隨後的求死之心,就顯得矛盾了...」
為什麼不能將錢小豪的撫摸戲服,看成是「最後道別」呢?如此一來,之後的「求死」不也算整個回望儀式的「水到渠成」了嗎?
確實,橫看成嶺側成峰,多謝提供你的觀影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