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是《愛在櫻花紛飛時(桜並木の満開の下に/Cold Bloom)》的罩門;慢,卻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從慢下手,從慢發酵,就是導演舩橋淳最不俗的美學眼光與功力。
《愛在櫻花紛飛時》其實是一部日本311地震的症候群作品,只不過焦點不在受創最深的福島縣,而在同屬關東,卻在福島南方的茨城縣日立市。福島是地震與海嘯重災區,媒體關切的自是瘡痍滿目的災情,相對地,鄰近縣市就少人關切,殊不知餘波盪漾的鄰縣,另有不為人知的創傷。
舩橋淳看到的是「窒息」與「絕望」。震災看得見,看不見的卻是隨後而來的景氣停滯,電影的主體選在日立市的一座鐵工廠裡,震災當時是屋毀人傷的「當下」震驚,震災後,市況低迷,訂單少了,生計堪慮,卻是看不見「明天」的隱憂,因此有迫人的窒息感覺,員工因此有怨言,動作腳步因而遲緩,就算早點名的精神喊話,都有氣無力,有如虛應故事一般......停滯又哀怨的氣氛,成為舩橋淳打造電影基調時,緊握在手的美學選擇。
舩橋淳的開場戲是緊捉空間中,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低氣壓,既而是用影像捕捉到「吞噬」的絕望感,兩場戲,兩個場景的選擇,電影的低調美學工程就此奠基完成。
第二場戲是研次下工後,騎乘妻子栞(由臼田麻美飾演,台灣上映時採音譯,譯成詩織)的摩托車沿著濱海公路前行,傍晚時間,天色已暗,陰霾沈沈,似有不祥意味,以卡車高度緊隨摩托車後的攝影機所拍到的濱海公路風景,卻有如公路即將吞沒入海的「錯覺」,渺小的摩托車奔馳得越快,隨著道路的彎轉坡度,不祥的機率,不祥的氣味就更強烈地溢散開來。
第三場戲則描寫栞與研次去觀看日立市的櫻花林,日立市和平通的櫻花林曾被選為日本100大觀櫻名地之一,震災重創日本關東各縣,賞櫻美景也乏人問津,重振日立市昔日風光正是舩橋淳拍攝本片的動機之一,但他也要利用這場戲來為自己的片名《Cold Bloom》做破題解說,他透過研次的嘴述說著櫻花的特性:「櫻花象徵純潔,但是猶疑不決,一年只開一次,花期稍縱即逝,櫻花一定在等待時機,猶豫又猶豫,時間一到就全面盛開。」這不是研次賞櫻的感性台詞而已,整部電影其實就在呼籲著櫻花春寒才綻開的性格。
工廠的唯一希望在於高橋洋飾演的佐生研次,他懂得創新,也會設計,有他,工廠才能爭取到訂單,正因為有了訂單,可望加薪,他才告訴詩織他們該生小孩了,或許也可以扭轉爸媽嫌詩織只是工廠女作業員的身份岐視。但是他帶著得力助手森工(由三浦貴大飾演)前往大廠出差時,卻因森工操控堆高機失當,導致鐵桶滾落,研次不幸往生。僅有的希望火把都滅了,這間工廠要如何繼續下去呢?好不容易才要盼得春天的詩識又該如何因應喪偶的人生呢?
雙重絕望的戲劇條件,讓《愛在櫻花紛飛時》跌落進櫻花枯枝的枯槁情境中。肇禍的森工成為眾矢之的,面對研次遺孀詩織,他除了奉上薪資,表達願意盡一切力量來彌補的誠意,詩織自然不肯接受,只要他從眼前消失。不過,那是森工唯一做不到的事,一切只因當初他與信研次有過約定,要拚回工廠的生機,逃避,讓他虧欠更多,更難贖罪了。
森工的奮鬥很難看到成績,他不但時時要受同仁羞辱,更為了趕即時出貨而累倒,工廠先是裁員,既而連廠長都請辭了,一直被公公婆婆接受的詩織,即使撥出一半的身故賠償金給夫家,最後還是收到斷絕關係的通知書...人間絕望的窒息氛圍此刻來到了最高點。
電影以櫻花為名,以櫻花破題,終究要回到櫻花來,舩橋淳選擇了詩織來代表櫻花,在幽愁暗恨的歲月中,她目睹了森工的含悲憤志,聽聞了其他人對意外事件的現場描述,見証了森工篤守諾言的誠志,也明白了森工成為工廠扭轉頹勢的再生關鍵,她的身心經歷了冬盡春來的淬煉,也發覺了只有森工是和她一樣記憶丈夫研次的人,兩人的關係從對立先轉了並肩,再從並肩進展了促膝,終於在森工告白說他不得不請辭的原因是他愛上了詩織。
是的,害死丈夫的人,卻愛上了她。詩織也只到此刻才發覺,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經不再準備研次的餐食了,她接受了研次的規畫,協力要拚回公司的轉機,研次悄悄成為她的生命重心...《愛在櫻花紛飛時》最後的五分之一好戲就在於詩織的百轉回腸,要不要?能不能?是不是?對不對?她要如何面對情義的,道德的,世俗的計較眼光?她要如何面對自己心中喊不出口的渴望聲音?
是的,詩織的猶豫,一如揀選花期的櫻花,偶而前行,卻又駐足,幾度悍然,卻又悔惱,天人交戰,難以抉擇的百般為難,準確地呼應了研次在片頭對櫻花的描述,但是舩橋淳最高明的一招卻在於花開終有期,詩織確實目擊了繁花滿林的櫻開盛時,但是她的愛情呢?是初萌而臻極盛?還是飄零卻又無憾?進退踟躕,每一個決定都極其艱難,因此步履緩慢,好不容易邁出的腳步,卻又未必心想事就成的圓融自然,分離未必就是分開,握手未必就是攜手,沒有答案的答案,不也是「無計留春住」的人生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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