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雷諾瓦(Renoir)》的中文片名清楚標示了雙重意義,第一,這是「印象派」大畫家雷諾瓦的傳記電影;第二,透過幾位人物的線條勾勒,完成了雷諾瓦的晚年印象隨筆。
既然是大畫家的傳記電影,如何重建與重現,成了導演Gilles Bourdos兩大艱難考驗。重建工程,他自己負責編劇組織,視覺意境則交給了攝影師李屏賓;重現工程,則是由Michel Bouquet, Christa Theret, Vincent Rottiers三位演員來執行。
《印象雷諾瓦》最突出的詮釋點是從雷諾瓦家中的的女人們,來描繪大畫家的晚年人生。電影的時間軸設定在1915年,大師過世前四年。這些女人的共同特質是管家,她們每天負責照顧雷諾瓦的生活點滴,一旦少了這些女人,年歲已高,又被類風溼性關節炎所苦的大畫家其實是個廢人,因為她們既是僕人,又是工人,食衣住行全由僕人打點;出外寫生,亦是這批女人抬椅攙扶(幾乎看不見青壯男人的現象,解說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在火熱交鋒的特殊年代)。
不過,更重要的是:這些女人同樣也是畫家的模特兒。晚年時光的雷諾瓦偏多風景和人物(尤其是裸女)的精美嵌合,誰讓老畫家在喪偶之後(夫人比他年輕二十歲),還能帶給他美麗的撼動?讓他再以鮮活溫暖的色彩與線條,畫下一幅幅豐腴的裸女身影?《印象雷諾瓦》的戲劇焦點在於Christa Theret 飾演的Andrée Heuschling,她既是畫家鍾愛的女模,後來也成了畫家次子Jean(Vincent Rottiers飾演的尚.雷諾,是的,後來的知名導演)的妻子。
換句話說:父子兩人同樣都愛上了Andrée,程度或許有別,美的感動,卻是父子兩人的共同交集。愛情與藝術的對話,構成了《印象雷諾瓦》最魅人的一抹豔紅(至於舊模與新模在廚房中爭吵著究竟是入了雷諾瓦家門,是先做女傭或者先做女模,則是既曖昧又有趣的女人戰爭了,畢竟,Andrée可是雷諾瓦夫人生前欽定的「接班人」呢)。
導演Gilles Bourdos在片中安排了一心想當演員的Andrée,全裸橫躺在椅子上說出了一句台詞:「演員如果愛得不夠熱切,戲就演不好。」她指的是演員要入戲,但是這句台詞同樣適用畫家與模特兒之間的關係,有愛有情,畫家筆下的女人不就活了?這也是為什麼雷諾瓦的小兒子要控訴家裡的女人最後都上了老爺的床,這也是為什麼Andrée一口咬下道具蘋果時,一旁的Jean說了:「你吃掉了我爸爸的畫。」Andrée則立刻問Jean:「難道,你不想吃我嗎?」那是調情,亦是誘惑,那是對雷諾瓦畫作的最高級讚美了:看見美麗,誰無慾望?
導演Gilles Bourdos一方面書寫年輕的愛情,卻也不曾忘記他的真正主角雷諾瓦。即使老邁,已無行為能力(明明還能走路,卻怕走路會耗磨自己體力,再難做畫)的雷諾瓦,面對著讓他用畫筆畫出肉體頌歌的Andrée,明知兒子已經迷上了Andrée,卻也不忘補上一句:「相見恨晚。」那無關禮教,也不是違逆倫理,純粹只是發乎情的真心告白:看見美麗,誰不讚歎?
畫家的畫既是拍片參考,但也是障礙,李屏賓接下《印象雷諾瓦》的攝影工程時,勢必得先一頭鑽進大師的畫作之中,既而要到法國南部的地中海林間去尋找可以重現畫作意境的山林田野,這款尋覓與重建,不算太難,如何在攝影中找到與畫對應的美學高度,才是挑戰。
畫的核心在光,電影的關鍵亦在光,李屏賓以精細的光圈操作,取得了室內屋外景觀,接近視網膜感動的平衡點,另外則是選擇了風,而且是徐徐吹過的微風,他又愛把攝影機擺放在隨風款擺的白紗窗簾後方,緩步推軌輕移(那個移動節奏,恰如我們在畫作前流連的腳步),白紗此時有如畫框,提醒著我們人生如畫(如此山河,如此紅塵,才能幻化入畫),也讓從畫作重建而出的室內外美術細節,都有著讓人屏息細審的再生能量。
至於畫家電影必備的窺秘工程,則是 Michel Bouquet的獨角戲了,透過他的喃喃自語,雷諾瓦嫌人生太苦,所以不用黑色,畫作就是要讓人愉悅的創作美學,啟了醍醐灌頂的功能;他迷信唯有雙手打造,讓人可以不時把玩細品的作品才算藝術(輕表演,重工藝),未必是真理,卻也是有趣的一堂美術哲學課,至於他對青春與肉體的讚美,堅持要畫到人生最後的意志與毅力,則不再是藝術家的獨家心得,而且凡夫俗子一體適用的生命哲理了。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