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導演賈克.歐狄亞(Jacques Audiard)擅長在小人物身上找到戲劇元素,2012年作品《烈愛重生(De rouille et d'os)》的本質是一段「天殘地缺」的愛情,獸性與生命力的對話,讓男女主角的愛情有了不同一般風花雪月電影的酸甜。
《烈愛重生》的「天殘」,一如法文片名的《rouille》所指涉的「鏽蝕」人生,就是比利時男星馬提亞斯.蕭奈爾(Matthias Schoenaerts)所飾演的Alain,他除了血肉之軀與一身蠻力,別無所長,做不了好爸爸,至少他還會用偷搶跑的手段為兒子掙一點溫飽,沒有文化,沒有教養,就靠著本能活在人生。
《烈愛重生》的「地缺」,一如法文片名的《d'os》所指涉的「骨頭」,法國影后瑪莉詠.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所飾演的Stéphanie則是美貌的海洋館馴鯨師,卻在一次意外後,失去雙足,只能靠著輪椅與金屬義肢行走。四肢健全時,身旁只有蒼蠅,沒有真心;裝上義肢後,反而在生命陷溺低谷之際,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
「天殘地缺」的愛情,符合了偶像劇的揪心元素,讓觀眾在憐憫與同情之際,關切著殘缺得著了圓融的補償,但是賈克.狄歐亞從來不屑玩這麼廉價的感情,一如他在《唇語驚魂(Sur mes lèvres)》中所刻畫的聽障人生一樣,殘酷的現實對每個人都一樣絕情又無情,他的使命就是剝除糖衣,讓大家看清楚生命的本質:不論是飲食或者男女。
《烈愛重生》找到瑪莉詠.柯蒂亞來擔綱,主要是她的心態與體態適合演出Stéphanie這樣的女性,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如何詮釋「失去」與「復得」。心態,指的是瑪莉詠非常敬業,戲劇要求,她都能全力以赴,《玫瑰人生(La môme)》中一代歌姬的僵直性關節炎和老年髮線,都是她忍著肌膚之痛勉力完成的精彩詮釋,只是《烈愛重生》中的難度更高:雙腳要真消失了,又豈是任何方法演技得以體會揣摩的?眼影的化妝或者意志的消沈都只是外觀的註解,她得先演出肉體的失衡,既而要讓神經細胞中重新學習與自然互動,那絕不是只在雙腿上穿了綠襪(配合後製特效做出截肢殘缺的影像)就可以解決的技術問題,難處在於要重新學習感知,進而讓人感動。
賈克.狄歐亞的第一個設計是從海洋來的,就回歸海洋。出事之前,Stéphanie是馴鯨師,能泅善泳,絲毫不是問題,截肢後呢?平衡感不見了,著力點也失去了,她要如何在海中悠遊?雙足俱在的瑪莉詠就得先忘掉自己的腳,從下水的那一刻,水的觸碰,讓她的表情和肢體都有了不敢置信的悸動,慢慢地記憶復甦,技術亦醒覺,從受困到自由,瑪莉詠示範的就是由內而外的身心進化歷程,那是藉由身障者的肉身奇觀來呈現的意志勝利。
賈克.狄歐亞的第二個設計是從人性來的,就回歸人性。Alain初識Stéphanie時,就認定她是情場失意的女子(確實沒錯),因而也就直接表露了歡情意願,那是Alain的獸性本能,他不懂愛情,也不想了解愛情,只要身體慾望滿足也就夠了,但也因為曾經如此直率,Stéphanie受創後的電話求援,讓Alain很難拒絕,於是開始陪伴,終於也得在逐步拾回生命的舊昔感覺時,回歸性欲的滿足,而且,重點不在於Alain要什麼,而是Stéphanie如何克服自己的身心障礙,讓魚水之歡不再是昨日的記憶,瑪莉詠同樣也是一點一滴的慢步解放,懼怕、憂慮與不知所措的身心交慮就在她勉力以赴的過程中,讓人心疼於她的不甘人生就被肢殘給局限,但是面對她的卻又是不懂憐香惜玉,只圖自己痛快的粗人,她們的性愛,就像飢渴的人們一樣,先求有,再求品質了。
《烈愛重生》的視覺特效非常成功,從塗抹(雙腳)到塗繪(環境背景)的工程中,瑪莉詠的Stéphanie真的有如肉身空白了一截(我們必需盛讚瑪莉詠的演出功力,只是《烈愛重生》此時也面臨了非常艱難的道德試煉:我們真的是關心,肢障的Stéphanie如何重拾幸福嗎?還是我們像極了窺伺者,好奇地狩獵著殘肢的Stéphanie如何與男人交歡,性愛或許是她重生的重要歷程,但是呈現這些性愛戲時,我們又如何看待自己窺人隱私的滿足感?一切就像Stéphanie做愛後,獨自下床尿尿,完全不想讓剛才才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看見她匍匐下床的窘樣,苦自己承受,痛自己承擔的心情,那是多邊緣的歎息與勇敢?
賈克.狄歐亞或許真的不太想理睬知識份子與衛道人士的矯情與大驚小怪,天殘地缺也有著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方式,讓觀眾看見他們在殘缺的人生邊緣摸索前進,成為他在《烈愛重生》中非常重要的美學選擇,愉快或不愉快,都無從迴避男女主角(或者一般人)必經的那些歷程,偏偏這種撲面而來的殘酷美學,口味嗆辣,就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了,《烈愛重生》的表演和技術關卡都很高,成就也不俗,偏偏得到的藝術評價並不相稱,或許是因賈克.狄歐亞想要讓觀眾看見的殘酷人生太過殘酷無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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