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形式,往往就看見了創作者的用心。
義大利資深導演塔維安尼兄弟(Vittorio & Paolo Taviani)贏得今年柏林影展金熊獎的作品《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Cesare deve morire/Caesar Must Die)》就選擇彩色/黑白交錯的形式,來呈現一個由羅馬郊區Rebibbia監獄中的受刑人演出的《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舞台劇,看似意在言外的「戲中戲」,卻又有著濃烈的紀錄片性質,從「色彩」到「戲劇」,兩款形式都允許多元解讀,耐人細嚼。
《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有非常濃烈的紀錄片元素,卻拋開了紀錄片的傳統框架,不借助旁白解說,更無需當事人的訪問,明明是監獄劇團一場戲劇演出的選角、排練和公演全紀錄,除了典獄長宣布要演出劇碼的儀式(約卅秒)之外,其他場景卻跳過了繁文褥節,直接就跳進有如《歌舞線上(A Chorus Line)》或者《舞動世紀(The Company)》的選角試鏡,每位應徵囚犯都要以兩種腔調做自我介紹,展示自己的表演能耐與伸展空間,雖說每位囚犯的台詞與聲音表情,差異不多,變化不大,不如《徵婚啟事》或者《非誠勿擾》的男女百態來得精彩,但是簡約的形式,配合相關的犯罪與坐監紀錄字幕,卻已精準完成了這個監獄劇團的立體浮雕。
《凱撒大帝》是英國大師莎士比亞的知名劇作,迷信的凱撒如何被誘導出席元老院,又如何親信布魯特斯刺殺,凱撒的愛將安東尼又如何在凱撒的葬禮上,透過犀利精彩的「Friends, Romans, Countrymen」煽動言詞,表面上推崇布魯特斯是「an honourable man」,實則卻徹底推翻布魯特斯的政變理論,每個細節都具現了政治圖謀與人性的陰暗計算,這些囚犯演員都有販毒或幫派犯罪前科,至少要坐十幾二十年牢,他們的真實人生中其實也曾上演過許多殺到眼紅的背叛或鬥爭往事,血淚與圖謀,都是生存的工具而已,由這些業餘演員來詮釋羅馬帝國的政客鬥爭,即使身上只是簡單的便服,也沒有濃裝打扮,對白也只是大遵循莎翁原劇的精神,允許演員適度刪減或添加,這在這款如魚水的自然註解下,竟然有了些許戲夢人生恍如一體的連結感覺。
不過,塔維安尼兄弟真正的功力卻在於用牢房的空間來解讀與呼應劇場與戲劇的關係,不管是在長廊、鐵窗或者囚室的空間中排戲,極其侷限的空間,極其優雅又有詩意的構圖,不但顛覆了一般牢房的刻板印象,更得著了當代劇場的解構美學氛圍,攝影師Simone Zampagni的鏡位捕捉及光影運用,讓《凱撒大帝》的排練就已如同在小劇場演出,洋溢著濃厚的實驗趣味,更讓《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超越了舞台劇電影虛實參半的混搭結構,而是把性格鮮明的實景,直接轉化成為適合重新詮釋戲劇精神的虛擬空間(亦即明明全是牢房空間,卻宛如古羅馬的適時重生)。
至於伴隨著劇場導演左右的聚光燈,則是等同於把人犯催眠成為演員的魔法召魂,有光就有能量,有光就有好戲,極其犀利的道具安排。
《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的開場戲是彩色的,是布魯特斯敗戰求死,終於長眠的舞台搬演,就在戲終謝幕後,演員們帶著滿座喝采聲,還是得在重重警衛護送下,回到獨居牢房,此時畫面才又淡轉為黑白,回到六個月前開始試鏡及排戲的往事回憶。黑白與彩色的清楚分立,許可評論家來做文章,最簡單的理解就是:「彩色=當下;黑白=往日。」複雜一點的則是:「彩色=夢幻;黑白=現實。」再進一步的分析則是「彩色=榮光;黑白=困頓。」第一個層次是「時間標識」,第二個層次是「行動追求」,第三個層次是「心靈情境」,對應著戲劇情節的搬演,色彩變化的意境就更悄悄起了騷動的變化。
私人感情的高度節制,則是《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最不俗的神韻,塔維安尼兄弟完全不想觸碰囚犯演員的私密人生,也不想分享太多他們的靈魂角落,只偶而讓他們對著催著排戲的導演抱怨一下:「我都關在這裡二十年了,你還在說我別浪費時間?」荒謬的處境與對白,因而替電影添加了極有魅力的一抹詼諧色彩。
至於監牢同意演戲,目的在於感化囚犯,偏偏《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也無意做道德傳聲筒,戲演得再動人,掌聲再熱烈,演員再激情,最後還是得乖乖回到牢籠裡,歡騰的彩色人生,明明還在耳畔,現實的寂靜與孤獨人生,卻才是最真實的黑白宿命,不多做樂觀的註解與期許,反而讓電影有了更真實的立體形象了。
藍老師,
好喜歡這篇..突然被敲醒的感覺,每次試片完我總是當天趕著寫完想法,怕晚了記憶跟著退色,記得這片子最喜歡導演用監獄現有的環境製造比劇場還生動的氛圍,不只色彩,銅牆鐵壁,還有其他受監人"幫忙'營造的氣氛,但導演總愛提醒觀眾這裡是監獄,因為每次排完戲,總會看著"主角"們一個一個又被"圈"回他們的牢房..與他們排戲時的自由與奔放,真是強烈的對比...看完老師的劇評,看到自己缺乏的與漏失的,很開心
太客氣了,解讀電影有時候是人生的機緣,看到的,有感的,很多時候是很個人的,未必人人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