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筆順,可以看出書法家的運氣與構思;從剪接,則可以看出導演說故事的技巧。
一手主導逗馬宣言的丹麥導演湯瑪斯.凡提柏格(Thomas Vinterberg),在新作《傷心潛水艇(Submarino)》中,先是一頓筆,繼而一迴旋,手腕迴轉間,靈氣伸展自如,巧思新人耳目,書寫完成的作品更動人。
《傷心潛水艇》的第一場戲是少年尼克與弟弟輪流照顧著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弟弟,原因是母親酗酒,不理家事,他們必需兄代母職,粗手笨腳地替弟弟餵奶、換尿布,面對著弟弟天真無邪的天使面容,他們最想做的事就是模彷教堂的受洗儀式,替弟弟洗頭命名。只是少不更事的他們,察覺不出弟弟的哭聲是餓或病了?等到一覺醒來,什麼都不來及時,除了悔恨,就是一輩子都難擺脫的罪惡感了。
第一場戲往往就意謂著電影的破題,尼克的酒鬼母親做了太多的錯誤示範,兒子即使鄙視母親,卻也間接受了母親的影響,尼克同樣酗酒,弟弟則成了毒蟲,但是成年後的他們即使成為社會邊緣人,卻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來贖罪。
導演凡提柏格很明白罪惡感是一個永遠忘不了的惡夢,不時就會跳出來纏繞著你,雅柯.賽德倫(Jakob Cedergren)飾演的尼克,只要看見嬰兒車,聽見嬰兒啼哭,就會想起當年的粗疏,對於幼弱人生因而總是多了一份疼惜,個性孤僻的他,原本對妓女蘇菲不帶感情,偶然遇見她照顧兒子的母性,才悄悄動了心;他不但會照顧舊情人的弟弟伊凡,甚至把都已同居的蘇菲介紹給伊凡;更把母親的遺產全數交給弟弟,只因為弟弟育有一個小孩馬汀,有錢才能照顧好兒子吧,他直接告訴弟弟:「我不擔心你,我只擔心馬汀。」
看過開場戲,再細數尼克憤怒人生中偶而閃動的幾絲人性細節,噩夢陰影與人生溫度,就此完成了極其細緻的親密對話。
尼克的弟弟心中同樣有著一樣巨大的傷痛陰影,他很難抗拒毒癮,可是他更難抗拒父親的職責,他真的全力做好單親爸爸所有該做和能做的事,做烹飪、接送、同樂與嬉遊,他不曾疏懶過,尤其隔著電話與馬汀說再見的深情,與其說是父子,其實更像情人了。只是每回遇上自己放縱片刻的時候,難免就壞事,不是睡過頭了,就是去偷騙搶,他的矛盾在私欲和親情的拔河中反覆上演,母親的遺產原本可以改善他的生活,他卻拿去做毒品轉包生意,終於,人生也來到了他的保証悉數破碎,再也無法掌握的轉折點。
看著弟弟照顧馬汀的細節,你不會懷疑這位父親的愛,但是天下的父親都不是聖人,都只是個凡人,他有弱點,他不想做惡,卻也成就不了善。攝影機和劇本的平視角度,讓我們對於這個平凡無助的俗人,多了同情與理解。
《傷心潛水艇》的成年戲,就是導演凡提柏格最精彩的戲劇鋪排手法,如果拿書法名詞「永字八法」來形容,就是兼具了提、彎、勾、捺四式。故事先從尼克出獄後的無所事事人生開始,他會用拳頭威脅鄰居,要求對方把收音機音量關小,他急著想打一通電話,聽到對方傳出的大人與小孩對話聲音,卻又不發一語,不知如何開口,反而是憤怒地敲打電話亭,打到右手掌骨傷肉裂,尼克給人的感覺像是一顆隨時會爆料的地雷,直到遇見蘇菲母子,人才放鬆了些,但是隨即發生了伊航勒死蘇菲的悲劇。
就在悲情波波擁現,讓人難以承受之際,尼克的弟弟和馬汀卻及時登場,觀眾順著導演回彎的筆勢看下去,這才明白,尼克想撥打的電話正是給弟弟,聽見弟弟的幸福,想起母親的遺產能讓弟弟一家重拾歡笑,備受前塵幻影折磨的他自是百感交集,但是觀眾更清楚看見弟弟跌跌撞撞的人生起伏,弟弟確實想給馬汀更好的人生,但是他用錯了方法,不,正確一點的說法是,他不知道人生還有其他選項,還有其他可能。
這時候的劇情延伸,自然就又讓你想起了電影開場的那一幕,成天為毒癮所苦的弟弟何以如此用心照顧兒子馬汀呢?究竟什麼樣的動力,會讓良知未泯的弟弟拚盡全力來彌人生的遺憾呢?這時候你就明白了,兩兄弟在開場時為小么弟施洗的那一幕是多用心的設計:受洗的信徒,歸依了主,意謂著新生的開始,那是他們的衷心祈願,他們的父母親雖然失職了,讓他們的人生從起步之初就已沈淪蒙塵,但是他們並不想就此放棄。他們確實努力向上,也對美好世界心生嚮往,卻總是犯錯,卻總是迷航,誰教他們只是無人指引的凡夫俗子?
《傷心潛水艇》所有角色的毀滅結局似乎註定是無可避免的宿命,不過,喜歡從現實人生取材,表現手法也力求真實的導演凡提柏格卻還是有著樂觀的期待,尼克的前女友另外嫁了人,也生了寶寶,看在尼克的眼裡,即使嬰兒啼聲惱人清夢,卻意謂著另一個生命與希望的開始,他對女友的深情撫臉,其實透露著更多的祝福;至於,他牽著馬汀的手,要告訴馬汀:「你知道爸爸為什麼替你取名叫馬汀嗎?」更透露著生命即使不能重來,錯誤不能彌補,但是只要想多盡一份心力,生命隨時都可以重生。
浮不上水面的潛水艇只能浸泡在憂傷的海水裡,暗啞低鳴;一旦得能浮上水面,全形畢露,則是告別憂傷的新契機了,《傷心潛水艇》的最後一筆,有如雋永的「長捺」,尾韻無窮。
真的是一部很傷心,也很動人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