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報社的內勤之管之一,我很少去問記者,你今天為何要發這麼一則新聞,但在處理
啊,你,偉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沒有被你蹂躪的人們,你的榮耀何在呢?
尼采/查拉杜斯特拉如是說序篇
對不起,我是故意騙大家的。
上面這句話不尼采說的,而是我竄改的。
尼采在「查拉杜斯特拉如是說序篇」描寫查拉杜斯特拉在山上葆真養晦十年後,決心下山濟世,於是他對著太陽說:「啊,你,偉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何在呢?」尼采的意思是太陽多餘的光明,若非得著了人的祝福與感念,也不過只是兀自發光的星體而已;我更動的文句,其實只想強調如非世間有人,所有的地殼變動,山崩海嘯,也只是兀自發生的自然現象,不會有淚水與哀號,亦不會有恐懼與煎熬了。
沒有凡人的膜拜或驚歎,大峽谷的冰河鐫刻,只能靜對星辰;因為有人,大峽谷才換來無數詩人的禮敬崇拜與文字歌詠。只因有人,不論是日出日落或天崩地裂,因此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大導演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深諳此理,他在1968年完成的經典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遊(2001:Space Odyssey)》,就採用作曲家李察.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創作的「查拉杜斯特拉如是說序曲(Thus Spoke Zarathustra)」音樂來破題,先是低微的長音,伴隨太陽星體的緩緩滾動,等到光芒開始射出,定音鼓聲越來越雄壯,直到太陽系九大行星排成一線時,高潮樂音也完成了世人對太陽的禮讚。
庫布立克更懂得所有的預言電影都在販售災難,不論源頭來自宗教預言或者科學數據,其實都少不了「奇觀」與「訊息」,前者讓人驚歎,後者讓人咀嚼。《2001:太空漫遊》在人類還沒有登陸月球之前,就試圖勾勒出未來太空旅遊的面貌,踩著「藍色多瑙河」旋律在無重力狀態下行進的太空船,開啟了後來星際科幻電影的「奇觀」面貌(只可惜,即使天才亦有局限,庫布立克「想見」的太空旅遊還是只能參考飛機旅行的情貌,不論是太空餐或空中小姐,都是舊風景,欠缺新意);反而是劇情後半段的「電腦終必獨立,終必叛變」的科幻「訊息」,才成就了該片得以永垂不杇的科幻經典地位。
世人迷戀電影,主要就是想從大銀幕上得著平常難以遇見的經驗,災難電影擅長利用電影特有的放大功能(大銀幕放大了災難,也放大了恐懼),創造驚人視效,也創造了驚人票房,更為庸碌人生創造了無數的災難話題。更重要的是地球災難層出不窮,而且屢屢突破人類畫設的災難等級,過去十年來,台灣人還沒擺脫規模7.3的921大地震陰影,相繼又有規模8.0的中國汶川地震,以及規模9.0的日本東北大地震,地震何以頻仍的疑問與恐懼,同樣餵養著觀眾對於災難電影的期待養份。
1956年,大導演西席.地密爾(Cecil B. DeMille)把聖經故事「出埃及記」拍成了電影《十誡(The Ten Commandments)》,世人難忘的是「日間以雲柱、夜間以火柱引領」的神蹟,以及,神用大風將紅海的阿卡巴灣海水分開,讓以色列人得能穿越河床,然後海水聚攏,給予埃及追兵致命一擊的「特效」奇觀。雖然,以今日標準來看,特效合成痕跡太過簡陋粗糙,但在半世紀前,《十誡》卻堪稱是特效的先軀,少了這場戲,《十誡》少了史詩與神話的魅力,即使特效只是簡單陽春,卻已足夠讓人目瞪口呆了。
不過,《十誡》最濃烈的預言色彩,卻在於摩西向神祈禱後的「十災」應驗,從「血災」、「蛙災」、「蠅災」、「雹災」、「蝗災」到滅命使者靠著塗在門上有無羊血,挨家挨戶擊殺埃及人長子的逐一顯靈,就是要讓「不認識耶和華,也不容以色列人離去」的法老讓步妥協的關鍵歷程,每一災,都意謂著視覺奇觀,亦都勾引著觀眾的驚歎,神力摃上皇權的預言兌現,不但讓兩強攤牌的戲劇濃度更稠密,也虛驗了觀眾終必趴伏於奇觀下的消費心理。
已故的美國文化評論家蘇珊.桑塔(Susan Sontag),曾在1965年發表了一篇名為《災難的想像(The Imagination of Disaster)》的論文,直指災難電影都有脈絡可循,都有是先有異象發生,卻只有主角能見人所未見,大聲示警,卻未獲重視;直到發生強大的毀滅災難,主角頓成救世主,得到當權者肯定與授權要去找出旋乾轉坤的妙計與解藥,但在此時,主角的家人親友在遇上劫難,讓他公私兩難...
用這個公式檢視1998年的《彗星撞地球(Deep Impact)》,吻合度七成;檢視2004年的《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吻合度更達百分百;至於2009年的電影《2012(2012)》也同樣完全遵照著桑塔公式來訴說人間災難,更妙的是《明天過後》和《2012》的導演同樣都是羅蘭.艾默瑞奇(Roland Emmerich),劇情同樣都是氣候變遷下,災鴻遍野的世界做為人間煉獄。
《明天過後》成本花了一億二千萬美金,全球電影票房卻達五億四千萬美金(影碟及其他通路不含在內);《2012》花了兩億美金拍攝,全球電影票房更達七億七千萬美金...驚人的票房數字,充分說明了好萊塢迷戀災難電影,無非就是因為有利可圖,所以一方面結合最新科技,經營大場面的影音特效(《明天過後》讓你一次看見三個龍捲風蹂躪洛杉磯;《2012》則讓公路和城市在你眼前坍塌崩毀。科學理論只是包裝用的幌子,馬雅預言更是無從驗証的唬人噱頭,東拼西湊的拼貼主義竟然成了後現代主義下最好用的電影行銷工具了。
但是災難特效只能提供一時刺激,《明天過後》和《2012》在激情過後,都欠乏耐人咀嚼回味的餘韻,更欠缺《2001:太空漫遊》的「電腦恐懼論」那種先知論述,看過即忘,也不會有任何的文化影響,不過,新一類的福音電影也就在這種貧血的環境下因應而生,2010年,好萊塢推出了《末路浩劫(The Road)》與《奪天書(The Book of Eli)》兩部電影,劇情同樣設定在核子災變後,文明已毀,世界已成廢墟,人類幾成野獸的時空下,卻猶有癡人掙扎求生的故事,主題相近,卻得著的評論卻有天壤之別。
《奪天書》試圖透過聖經的薪火相傳,應允文明的再生,因而慘遭批判為一廂情願的癡人福音;《末路浩劫》則是體力日虛的父親陪伴著幼兒要穿越煙塵與灰燼,在糧食匱乏的冰雪廢墟中,尋找溫暖與活命的可能,這對父子即使飢腸轆轆,面如槁灰,也緊守人性尊嚴,不願吃人的最後堅持,即使希望黯淡,生死一線,依然能有一絲人性溫暖穿透觀眾心房,散發出動人力量。
同樣是核災電影,最經典的作品應屬法蘭克.雪夫納(Franklin J. Schaffner
)1968年拍攝的《浩劫餘生(Planet of the Apes)》,男主角與猿人對抗的情節一直讓人摸不著頭緒,直到最後一幕,男主角在海邊望見了半掩在沙堆裡的自由女神像,才明白了讓他受盡猿人折磨的星球竟然是地球,核災已使猿人取代人類,講著英語統治世界,那是教人錐心刺骨的殘酷真相。
《末路浩劫》的劇情同樣在海邊畫下句點,才埋葬了父親遺體的小男孩卻發現自己並不孤單,新文明或許另有轉機,堅持或許並不寂寞,嘠然而止的生命訊息反而滋生無盡的希望能量,有了人味,電影才有份量,《浩劫餘生》和《末路浩劫》都是這樣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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