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在這裡相約,二十年
只為了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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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一滴從雪中化出來
滴落在蘭花指上
山下突然傳來一記清響
像一對孩子聽見下課的鐘聲,笑了
《域多利亞巔》鄭愁予
港口的特殊性格在於流動,潮汐、船隻和人群,以不同的節奏進出港口,因而傳唱出不同的樂曲。
不論是出發或歸航,面對海天一色,人們總習慣抬頭遠望,有的是夢想才正要伸展手腳;有的則是不捨故舊;有的是無奈分離,有的則是急切盼歸,所有的思緒情愁,就呼應著「惜別的海岸」中那句「不平靜的海湧聲,像阮不平靜的心情」的歌詩。
不平靜,就是戲劇的活水源頭,差別在於不平靜有時喧嘩,有時暗湧,全看創作者如何詮釋了。
台灣新導演侯季然執導的《有一天》把自己廿二歲當兵時,抽籤抽中了金門,到壽山等船,要出發前往外島的心情經驗,轉換成了青春寂寞與尋覓的夢幻變奏,「那時候每天晚上站衛兵時都會偷打一通電話,聽著話筒另一邊總是無人接聽的嘟嘟聲,看著山腳下寧靜發亮的高雄市,覺得愛情好飄渺,青春好寂寞。」侯季然在電影中把青春惆悵留下了深情的回憶刻畫,未來,是茫茫的一片,過去呢,卻也是怎麼也握留不住的,卡在碼頭前半山腰的軍營裡,進退失據的青年,除了抬頭遠望,還真是別無他法的。
侯孝然的經驗,多數台灣男孩亦都曾經有過類似經驗,重見碼頭,重見壽山營區,前塵往事自是滾滾而來,城市的記憶往往就是如許私密,只能點滴在心頭,電影人的魔法則是從記憶的水井中,勺起一瓢水,暈染成普世共振的漣漪。
然而,城市變了,港口變了,碼頭亦變了,外島前線早已沒有了煙硝火花的風雲對峙氣息,青春男先對家國奉獻盡忠的義務在口號黯啞之後,成了意義全失的空白虛耗;登陸艦既濃且濁的柴油煤煙,早已隨之科技進化,稀釋變淡了,軍民共搭的金門快輪和台華輪,早已用隔艙臥床取代了大通鋪的吊床,重回昔日的13號碼頭,面對著如今更名為光榮碼頭的港邊,難免就有了青春/記憶被偷走的失落茫然...我不也曾在1979年的初春在此守候著前往金門的「開口笑(即Tank Landing Ship/戰車登陸艦)」嗎?不也曾在海峽中線,面對著看似要把船隻吞下肚的滔天巨浪,油生滄海一粟的渺小無力歎息?不也只能緊握著縐裂的情書,對著心中的人影說話嗎?然而,記憶再也找不到印證對話的實體了,確曾有過的心痛,如今卻再無從憑弔了......果真往事如夢?侯季然的《有一天》,不就是人生共一夢的唏噓嗎?
這種恍如隔世的失落感,到了紅毛港就更強烈了。
2007年初夏,為了追尋《最好的時光》和《穿牆人》等片的拍攝足跡,我們初訪了紅毛港,小鎮已經沒落,住戶陸續拆遷,曾經蘊藏主人無盡心血精華極盡雕琢之美,貼合家世門風的門牆屋瓦,竟然都悄悄加上了骨董收購商的電話噴漆,那是風雲劇變前的最後黃昏了,兩三位不肯離去的老人家,兀自守候在門可羅雀的小店前,等待著五元十塊的最後交易,左鄰右舍有的清空打穿了,有的乾脆棄置不顧,坐任蔓草滋長了,但是你還是偶而會看見一位穿上旗袍,挽著皮包,打著洋傘的盛裝老太太,慢踮踮地走向公車站牌,等待那號稱一小時會開一班車,卻始終不見蹤影的公車......
2010年的仲春,我們重回了紅毛港,現場已然封鎖,駐警謹慎地檢查著每一輛試圖進入車輛的証照,為著興建「高雄港洲際貨櫃中心」的重機具已然在圍籬中施工。圍籬有如一道強力的立克白,塗掉了往昔的記憶,推土機毫不囉嗦地就推倒了舊文明,轟隆隆地大聲承諾著新文明要在廢墟中新生。
然而,我們也意外撞見了被新科技切割保存下來的舊屋宇與磚牆,鐫刻著「渤海」的整片門牆,書刻著「長日」與「豐年」的石材門楣,已被鋼架上下前後緊緊叩抱住,火型馬背的山牆,還有萬字磚雕、石條窗和羅馬柱的先民古物,成片成群地躺在紅毛港民宅舊址的圍籬邊緣,它們換一個姿態,等待著文明的重建。
再往前幾步,還有半成新的「紅毛港輪渡站」,也和周遭的圓頂涼亭一般,安靜地歇息著,不復見三年前川流不息來此嬉遊拍照的旅客,只有載運著厚重貨櫃的輪船忙碌地進出著,江河萬古流,城市卻在這裡小憩片刻,等待著再出發的契機。高雄,不亦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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