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同鴨講,有時候會有瞎打誤撞的美麗,有時候則會導致無可彌補的致命結果。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執導的《空氣人形》,先給了觀眾美麗的錯覺,既而以淒厲的悲情作收。美麗是歎息,悲情同樣亦是歎息,差別在於吐氣的沈重指數。
裴斗娜在《空氣人形》中飾演的充氣娃娃「望美」,因為踩樓梯失了重心,手指不小心碰觸到釘子,皮膚有了傷口,整個人就洩了氣,癱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即將「氣消身殞」,ARATA飾演的租售店男孩純一聽見聲音,趕來救援,發現望美竟然是洩氣娃娃,頓時一楞,望美情急之下,脫口說了一句:「不要看我!」
是啊,不能動彈的望美,擔憂的不只是充氣娃娃的「非人」底牌徹底穿幫,更因為自己「形銷『皮』立」,鬆垮垮,軟叭叭地只剩人張乳膠皮躺在地上,美麗不見了,模樣不見了,望美就像一般在乎男伴眼光的世間女子一樣,就怕自己最不堪的窘樣被男人給撞見了,懂得女人心,懂得把充氣娃娃「擬人化」,賦予女人微妙心思,望美就變得惹人疼憐了。
不過,是枝裕和此時更展現了他的煽情功力,純一先是拿了膠帶貼住望美的傷口,然後掀開望美的衣裙,找到她的充氣孔,整個人就趴在她身上吹起氣來。衣裙被掀,何等嬌羞?男人公然趴在身上吹氣,那還能看嗎?此時萬一有人闖了進來,會不會對他們的「親密動作」有諸多猜疑?諸多不雅的連想就都在純一的救人吹氣行動上得到了連結。
純一的吹氣讓望美得能重新鼓脹生動,等同於是望美的復活再生恩人,恢復人形的望美自是緊緊抱住純一,藉以表達說不出的感謝。靦腆的望美就在此時道出了自己原本空身,有朝一日卻意外有心的蛻變心情,純一卻出乎意料地告訴她:「我也是如此。」
純一的說法其實很詩意,暗示自己的生活空洞,生命空虛,但是乍聽之下,卻會誤以為他其實和望美一般,都是充氣娃娃(差別在於他是男的)。望美其實正是如此解讀,所以一旦純一想要重溫那種洩氣乾枯,死而復生的變態情欲滋味時,她也很務實地想要感受一下同等「銷魂蝕骨」的酥麻滋味,才會一刀刺進純一肚子,讓純一同樣也「破皮漏氣」,太過簡化的邏輯,詩意的浪漫頓時變了寫實的悲劇,自然就使得他們的危險性愛,變成了再難挽回的血淚悲劇。
其他的男人都只想在望美身上取得肉欲的發洩快感,相對之下,望美與純一的愛情顯得既單純又不俗。最讓人難忘的其實是他們在DVD租售店裡的幾場對手戲,望美有心沒腦,對電影知識完全貧乏,顧客選片找片的需求,對她而言都如不知冬冰滋味的夏蟲,全然不知從何回應(是枝裕和其實很委婉的批判,也嘲諷了那些只有美麗臉蛋,專業知識全然空乏的空心人),每一回都得靠純一出面解圍,但是每一回的顧客發問,都似乎在考驗著觀眾:望美答不出來的問題,你能答得出來嗎?徜若答不出來,你異於「空氣人形」者幾兮?
當然,有一位宅男低頭看著手上字條詢問望美,能否租到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養蜂人》時?既像是宅男的搭訕追求,更像是影癡的大海撈針,望美的「楞呆」對照純一的「見招拆招,無所不知」,當然不是在嘲笑「充氣娃娃」的腦袋空空,反而像極了是枝裕和在向觀眾推銷著他認為精彩的作品,不管是警匪片和藝術片,每一部叫得出名號的名片,都成了是枝裕和暗度陳倉,要與聽了就懂的影迷一起分享的觀影密碼了。
您說:「其他的男人都只想在望美身上取得肉欲的發洩快感,
相對之下,望美與純一的愛情顯得既單純又不俗。」
我卻不這麼認為。原因有二:
1.在純一載望美回家時,望美所戴的安全帽是純一以前的女友戴過的。
(可見於望美進入純一的房子時在抽屜找到的照片)
這充分表現出純一和主人秀雄一般,
都不過是把望美當成「前女友的替代品」罷了。
2.對於望美這個充氣娃娃而言,充滿氣代表的是「生」,
氣洩光了代表的是「死」。
而純一對待望美的方式竟是殘酷地不斷讓她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健康正常的愛情,應該是想讓對方過得幸福。
然而純一與望美的這種「愛情」,在我看來,反而是過於變態及殘忍了。
的確,主人秀雄及出租店店長鮫州都只欲求望美的肉體,
而純一想從望美身上得到的,確實不止只有望美的肉體,
但這是否代表「望美與純一的愛情顯得既單純又不俗」?
在我看來,純一與其說是想要望美的肉體,
事實上他更想要的,是從對望美精神上的施虐這種行為所得來的官能快感。
從此觀來,純一事實上跟那些「殘缺不完整」的男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殘缺不完整」一詞參見我在「空氣人形:寂寞的重量」的留言。)
話說是枝欲和在片中的「觀影密碼」我幾乎都說不出來...
一些淺見,請藍先生及諸網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