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藝術最迷人的地方在於他永遠是現在進行式,背景時間或許可以自由彈跳,活蹦亂跳的當下,完美或者瑕疵,都有著無可回覆,亦無可取代的能量,才是最最動人的剎那。
雲門的舞蹈如此,傅聰彈奏的蕭邦亦然,帕華洛帝在1965年唱起《波希米亞人》 ( La Boheme )》的著名詠嘆調『妳那好冷的小手』時,連卡拉揚都會動容鼓掌的剎那亦是如此。
電影雖然是紀錄藝術(所有都是已經完成的片段,所有都經過後製的剪輯與整理),但是攝影機的底片(現在則是數位記憶體)開始運作之際,就開始進入了廣義的紀錄功能,山河歲月的雲光月影如此,演員人間行走的喜怒哀樂亦然,看完山田洋次的《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中,男主角笑福亭鶴瓶拿著麥克風大鬧婚宴的那場戲之後,我就明白了侯孝賢為何在《戲夢人生》中要讓觀眾看見一大本的《白蛇傳》掌中戲了。
《戲夢人生》是以掌中戲大師李天祿一生事蹟做背景,時代背景與人物傳奇都不可少,但是他被尊為大師的掌中戲絕活,該要如何呈現呢?如果浮光掠影,驚鴻一瞥,坦白說,那是消費大師;整齣戲碼,如數搬演,那卻又是紀錄片格局,而非劇情片的核心,兩者可能得兼嗎?侯孝賢的選擇是讓觀眾清楚看見了《白蛇傳》裡許仙與白娘娘遊湖借傘的那一折戲,不長不短十分鐘左右的長度,所有掌中戲的幽微精緻,李天祿一生本事,口白魅力,盡收其中,識與不識者全都看見了。李天祿已然歸天,電影卻留住了技藝的現在進行式,人間不再絕唱。
笑福亭鶴瓶是日本傳統技藝「落語」大師(類似華人世界的相聲藝術),也是很會耍嘴皮子,講一些滑稽笑話來逗樂觀眾的「漫才」師,但是他堪稱是全方位藝人,去年才以《親愛的醫生》獲得了日刊體育電影大奬最佳男主角,有機會能與笑福亭鶴瓶合作,山田洋次自然不會錯過讓他一展口齒長才的機會,於是就讓他飾演的鐵雄同樣是一位在三流劇場表演「落語」的落魄藝人,在外甥女小春的婚宴上,三杯黃湯下肚後,鐵雄早已不知天高地厚,拿起麥克風就有模有樣地高談闊論了起來。
這場戲是《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最關鍵的一場戲,以前只聞其名,知其敗德壞行,所以他沒有回帖表示要參加小春的婚禮,讓大家都鬆了口氣,可是他還是在關鍵時刻趕到了喜宴現場,看到一位胖新婚,就隨口叫了起來說:「你怎麼胖成這樣?」口沒遮攔的德性,一句話就清楚交代了。
接下來就是看他如何信誓旦旦保証絕不碰酒,最後還是趁虛猛灌的小人得志,更預告著他必定大鬧喜宴的結果,有趣的是,山田洋次導演把這場戲拖得極長,先讓他致詞,開了口就說個不停,司儀要制止,還會被他反身斥罵,霸氣模樣尚不及於亂,等到同學們開始表演祝儀,他也跟著比畫,最後更是乾脆桌倒人翻,怎一個亂字了得。
亂,是婚宴喜事全都塗上了灰暗色彩,山田洋次放大這場婚宴上讓人哭笑不得的鬧劇,目的其實是讓笑福亭鶴瓶插科打諢的「落語」功力盡情發揮,粗俗不名,固然尷尬,但若一笑置之,把喜宴轉換成賓主盡歡的場合,而非那麼篤守禮教,也未必是壞事,《春之櫻》的這場失敗婚宴,毋寧是突顯小春的夫家自視尊貴的高傲模樣,才會有舅舅如此莽撞失禮,基因必劣的偏見,才會有日後難容,黯然離家的必然結果。
笑福亭鶴瓶的這場戲不只是鋪排了小春的命運,同樣也讓人清楚看見笑福亭鶴瓶控制不住舌頭與身體的本色,但也正因為笑福亭鶴瓶是這麼縱橫逍遙,那麼地不合時宜,猖狂又無知,但是渾身上下展露的浪人野性,卻是全片最激狂的能量展示,自傲與自卑的強力混合,真是讓人動容,山田洋次知道自己有個寶,也讓他以現在進行式的方式綻放光芒。
不是表演藝術家,無法如此光芒四射;不是人情練達的大導演,不會敢讓表演藝術家如此盡情揮灑。小津安二郎曾經如此,市川崑亦如此,山田洋次做為大船調的當家舵手,堪稱是深得箇中三味了。
我是在東京看了這部電影
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吟子和她像瘟神一般,由笑福亭鶴瓶演的弟弟
這段愛恨糾纏的姐弟情,會令人心有戚戚焉(尤其如果家族中也有這種黑羊型的成員)
最後吟子在專給無家可歸之人的NPO安寧療護設施,陪伴弟弟最後一程,無言的疼惜,即使弟弟闖再多禍也割捨不了的羈絆,讓人再次見識到山田洋次不慍不火卻催人落淚的功力
當然吉永小百合和笑福亭鶴瓶互飆演技,也是這部片吸引眾多中高齡觀眾的原因
日片在台灣要排上檔期真的不容易
希望這部優質家族電影能有多一點人觀賞到
瘟神?很奇怪的形容,吉永小百合的好,是電影動人力量的來源,她對弟弟的深情,不由哥哥說,而是由大嫂來說,堪稱是全片最有創意的一招,客觀第三者,評價最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