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主題講太白,就容易露饀,顯得刻意又急燥;電影主題太過迂迴晦澀,卻也容易莫明所以,不知從何解讀,創作尺度的輕重拿捏,就是對導演創作才情的考驗。
中國導演婁燁入選坎城影展競賽的作品《頤和園》是一部愛情電影,卻也是一部政治電影,只是愛情濃烈明朗,政治隱晦迂迴,顯然用愛情來掩護政治,就是婁燁現階段唯一能做的事。
就像大多數觀眾在看完《頤和園》之後,都會想問:「為什麼片名叫做《頤和園》?」婁燁的標準答案是:「那是北京青年人約會的地方。」當然,男女主角余紅和周偉談戀愛時最清純也最美麗的時刻就是在頤和園泛舟那一幕,但是這些愛情連結其實都不足以解釋婁燁的創作企圖,政治上的連結才是他將「真事隱去」,不想,也不能明說的委婉心情。
頤和園是清代庭園建築的極美遺產,不論是乾隆或光緒,造園挖湖都有兼及遊憩及威權展示的雙重意義,皇室在此嬉遊(百年後,平民亦能在此嬉戲,這裡有平行論述);皇權在此留下歷史印痕,亦曾被八國聯軍的入侵列強強勢破壞(九十年後,平民亦在此留下撼動政權的歷史見証,但在統治者的強勢威權鎮壓下,六四學潮又快速成為歷史煙塵,這裡同樣有著平行的歷史論述)。不論愛情或政治,《頤和園》的創意動機其實是態度鮮明。
問題在於手法很隱晦。偏偏,那卻是歷史記憶、政治主張和藝術創作的三方拉鋸。
愛情,是婁燁選擇的煙花;政治,則是煙花綻放之後的虛空。婁燁在接受台灣放映週報訪問時曾經說過:「六四前後,大學生談戀愛簡直是瘋了一樣,也不知道為什麼。通常革命來了,戀愛也特別忙。」這句話確實解釋了部份電影中毫不遮掩的情愛床戲,卻也迴避了革命,因為電影只用一幕幕的肉身來表現愛情,革命只是隱身在宿舍窗景外的布景片而已,沒有人知道革命的口號或訴求,歷史像艘大船匆匆駛過,人們只看到浪花,渾然不知大船上有誰?載的又是什麼?然而,歷史長廊的盡頭豈真是船過水無痕呢?多數人對革命的熱情真的就只是鼓噪起鬨,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嗎?
雖然重現了六四清晨解放軍清晨進城開槍的動亂氛圍,本質上,婁燁還是採取了避重就輕的解讀法,或許是政治現實使然(他還是因此被禁五年不得拍戲),畢竟六四事件在中國還沒有平反,也還沒有公開討論,肅殺的政治禁忌導致創作者只能隱晦繞行,難免遭人非議,而且婁燁選擇用愛情暴力來解釋政治鎮壓,其實走的是一著險棋,算是一種解釋,卻未必符合眾人的期待。
《頤和園》的女主角余紅(郝蕾飾演)愛極了郭曉冬飾演的周偉,兩人毫不避諱地用肉體表傳達澎湃的欲望與愛情,余紅常常掛在嘴上的愛情渾話是:「我們分手吧,因為我不能離開你。」吵著要分手,其實是不忍分離,一進一退,像極了雙人舞的互動舞步,余紅一吵,周偉就會打她巴掌。情人爭吵動手,多數是發脾氣使性子,並非真心決志,吵完再打,打完再吵,甚至激動地相擁再相愛。
周偉和余紅如此,心緒混亂的戀人也確實經常重複搬演著這樣的戲碼,但是真要像婁燁所說的:「愛情的混亂和社會的混亂是一樣的。」甚至還說:「六四時,學生與(中國)政府之間過去、過來、談判,雙方進行了一種像談戀愛一樣、你來我去的糾葛…」只能說那是婁燁的一種解讀,有此可能,說服力卻嫌不足。
比較鮮明的印記則是這段情最後成了「廢墟」,他們曾經在頤和園中找到了愛情,享受了文明極盛(或者愛情濃烈)的洗禮,但是動亂過後,千瘡百孔的烙印,只能憑弔,無法再續,一切就像周偉最後快車駛過,曾經有過的青春舞曲,就如同歌詞所說的:「我的青青,小鳥一樣不回頭。」
愛情的句點,就像樂曲終究要有休止符,但是政治還像進行式,巨靈和美夢依舊在眼前浮動,對藝術家而言,彩虹還在漫漫長路的遠方,等待雨後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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