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如果網羅了三十三位名導演的心血在內,會不會創造一種「安得名導千百位,讓天下影迷皆歡顏」的觀影效果呢?坎城影展紀念六十周年所投資製作的《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Chacun son cinéma)》,有雄心壯志,但要在117分鐘內吃下三十三道小菜,對很多人而言,沈重勝過歡愉。
這也是我一直喜歡集錦式電影,卻也敬謝不敏的原因:一切就像到了菜色繽紛的知名小館一樣,偏偏服務生手腳俐落,來不及消化反芻剛入口的珍饈,盤子馬上就被端走,下一道名菜又上桌了。
面對這種會考式的主題創作,每位影迷一定都會問彼此:「你最喜歡那一段?為什麼?」我則是偏好來玩猜謎遊戲:能不能在一分鐘內就猜出導演是誰?畢竟每位大導演都有既定的風格與手痕,只要不改其志,脈絡就鮮明;一旦莫測高深,反而有了深思意境。但是《浮光掠影》中有五位華人導演的創作,只要看到黃面孔,幾乎就不用猜導演是誰了,反而更能讓人去尋思他們的創意與技藝。
中國導演張藝謀和陳凱歌的兩段創作不約而同鎖定在小朋友身上,回味的是集體看電影的樂趣,同樣玩著「看不見」的趣味,卻也流露出他們被形式主義的技法所制約的創作瓶頸。
張藝謀的《看電影》描寫電影放映隊開著卡車到鄉下放電影,小朋友歡喜若狂地迎接他們,那是鄉村的年度盛事,大小老少群聚廣場看電影,小朋友更是從搭幕開始就興奮地窺伺張望,興奮莫名,可是從大白天等到天黑,還得等放映師大快朵飴之後,電影才上映,喳呼了一天的小朋友早就呼呼睡著了。
簡單的故事道盡了熱情與惆悵並存的觀影心情,但是張藝謀透露出的卻是奇特的「權力的滋味」。放電影的人操控著光電機械,因而不但是小孩子的魔法師,更是小姑娘崇拜的偶像,伺奉茶水的迎賓待客之道,就有了曲意承歡的姿態,英俊挺帥的放映師,即使只是小徒弟,也因為懂得放電,所以有了情緣。
這種一廂情願似的刻意浪漫,其實是張藝謀從《我的父親母親》中就不時流露出的權力迷戀心態:不是小女生愛上了外地來的先生,就是小村姑看到外地帥哥就扭捏作嗔...畢竟,過慣了單調枯寂的鄉居歲月,難免就會對外來新刺激,格外熱情,只是一切進展得太快速,太像公式了。
鄉野的瞬間愛情,還可以解釋成是一見鍾情,《看電影》最精彩也的橋段卻在權力的展示。吃飽了好辦事也是中國人一直信奉的待客之道,即使天已黑了,廣場已經坐滿了人,但是師傅還沒吃飯,怎麼開始?此時一張布幕拉開,一老一少兩位師傅頓成了皮影戲人物,他們還在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小影迷卻只能癡望枯候,好不容意,兩位師傅酒足飯飽了,好戲上場了,青春的心靈早已不堪等待,悄悄滑進夢鄉去了。
權力讓人高傲,權力使人與底層民眾脫節,張藝謀在短短的三分半內,不經意地論述出了權力迷思,讓一部形式矯作的短片,反而有了回味的空間。
陳凱歌的《朱家庄》同樣是想看電影的孩子,卻也同樣陷進了「看不見」的創意陷阱之中。電影描寫1977的冬夜,幾位想看電影的孩子趁著師傅不在的時光,踩著腳踏車發電,興奮地看著卓別林的短片,那是資訊貧乏年代,多寒酸又多有能量的電影夢?
然後,時光座標轉進了2007年的摩登戲院中,空席無人的電影院中,只見一位盲胞拄著拐杖,走進觀眾席,等著看電影:有眼睛,看得見的人都散了,只剩目盲,卻還用心的心繼續守候著空盪盪的戲院。
對比,成了陳凱歌電影神話的強力論述,但也因為對比得太過鮮明,形式決定了內容,一切都很難再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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