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係我為2004高雄電影節所寫的二篇文章之一,今天看到台灣的媒體都在介紹侯孝賢所拍的日本片《咖啡時光》參加威尼斯影展競賽,心有所感,僅以此文紀念十五年前曾一起在威尼斯影展看到侯孝賢得獎的工作夥伴們,以及侯孝賢。
人生導覽員
對我而言,侯孝賢就像是生命畫廊的一位導覽。
但是這位導覽和一般畫廊的導覽很不一樣,他從不做鉅細彌遺的細部說明,也不做歷史沿革的細說從頭,更不和你討論筆墨色,他每次只帶你看一副作品,只帶你到一扇由他雕刻打造的窗口,把窗子打開,人就走了,因為畫中風景會自然彈射進來,你或站或臥,左顧右看,俯仰趴躺,托腮瞠目,他全不干涉......
我就是這樣在《戀戀風塵》的隆隆車聲中領略了北台山水;在《悲情城市》的窗台下撞見了二二八;在《好男好女》的畫框下閱讀了鍾浩東和蔣碧玉;在《戲夢人生》的絲竹聲中遙想李天祿行走江湖的踉蹌神采,在《海上花》的書寓裡呼吸到張愛玲爬梳胭脂的香氣;還有呢,最近在《咖啡時光》的吧檯邊聆聽江文也和小津安二郎行走東京月台的步履......
這款「看到什麼是什麼」的導覽特質就是我長期以來所認識的侯導。
首度見到侯導,他正在苗栗拍《冬冬的假期》,張華坤製片專程從台北開車接我們南下,電影中的野孩子我一個也不認識,唯一的演員顏正國,也不知該怎麼採訪起,侯導看我發愣,也不過來招呼哈拉,就逕自走到鐵道上,揮舞帽子又吼又叫地演起戲來,攝影更快按下快門,成為我們這趟片場採訪唯一可用的照片。收了工,侯導設宴款待記者,大家閒扯淡,侯導也絕口不談劇情,也沒說到拍片內容,「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那天,我在日記上無奈地寫下這幾句話。
第二次則是《青梅竹馬》的拍片現場,侯導是男主角兼老闆,親自招呼我停車,就帶我去看楊德昌拍戲,那天只拍一場窗帘飄動的戲,楊德昌反覆地要求重來,侯導也只是閒閒看著,不催也不念,只有女主角蔡琴看我悶得發慌,拿起楊德昌的分鏡表給我看,「一格一格都是老楊親手畫的。」一向寫不來影壇八卦的我,完全感受不到楊德昌和蔡琴墜入情網的電波氛圍。戲還沒拍完,我就得趕回報社發稿,侯導親自送我上車,還是一句話也沒多說,也沒叮嚀,我還是只能「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
後來,電影慘賠,侯導賣了房子,但在楊德昌和蔡琴的婚禮上,擔任「總招待」的侯導早早就穿起筆挺西裝,提早兩個小時到還空無一人的婚宴場上整理桌椅和瓜子糖果,看到我,他還是那一副溫厚又靦腆的笑容,揮揮手,隨便坐嘍!
其實,侯導本人很會哈啦,話匣子一開,妙語如珠,他會把《美國狼人在倫敦》改成《在敦倫》,把大家笑得東倒西歪;他也很會整人,有一回我們從日本返台,我帶了一本世界電影年鑑,戒嚴年代的海關官員看到共產國家的電影簡介就要撕(因為有共產國家的國旗),撕就撕吧,沒想到站在我身後幾步的侯導突然高聲叫起我的名字:「他在偷偷記你的資料!」機場頓時安靜了下來,我驚愕莫名,那位海關官員則是尷尬莫名,把書和護照丟還給我,啥都不做了!
這麼濃烈的戲劇衝突在侯導的電影裡其實看不到的,就像很多人期待侯導把《悲情城市》拍成大衛連式的千軍萬馬史詩電影,對歷史錯誤提出嚴正的批判,但是侯導卻只給了金瓜石醫院門口的驚鴻一瞥、車站前的一點打鬥和火車上的詢問,史實的糾葛交給其他角色的口耳相傳來捕捉吉光片羽,剩下的,則是交給聾啞的文清用比手畫腳的方式,對照南腔北調的語言障礙......人生沒有全知觀點的,歷史沒有,戲劇更沒有,一切都是選擇性的記憶,選擇性的重點呈現,他只是打開二二八這扇禁忌的門窗,左翼右派,就各憑本事各自尋找詮釋的角度和共鳴了!
是的,看侯導的電影就像皈依的小和尚,師父引進門,其他靠自己,眼前有山也有水,但是成嶺或成峰?全看你所站的角度、慧心和修行。每部電影開拍之前,侯導都做了大量閱讀的功課(包括書籍和人生),但是他不開參考書目,也不畫課程重點,只是把他吸納過的精髓吞吐成沙盤雲煙,由你自行去拼組排列。
在重組的過程中,你或許會聽到一些名字,接受到一些密碼,於是你去做索引,去解碼,震撼的波紋愈寬廣,你眼前的拼圖輪廓就會越鮮明,他的電影就像一面鏡子,映照的是你努力爬山的心路及汗水,沿路難免四肢懶了,精神倦了,有人沈沈睡去,就讓他聞著撲鼻的草香睡吧;有人努力往上爬,就爬吧,爬上最高峰的人一定可以看見日出的奇景,留下一波波歡呼的迴聲......
2004年九月,侯導帶我們去畫廊喝咖啡,音箱裡傳來淡淡的《台灣舞曲》樂聲,有位日本女孩以一己之力去尋訪江文也音樂和足跡,她明明懷了台灣男人的孩子,卻不願嫁他,甘願要做單親媽媽,她的母親快急瘋了,父親卻只是跪坐在蓆椅上,輕輕啜著茶,不發一語......沒聽過江文也?找書找cd來看來聽吧!沒看過這種父女關係?找找《東京物語》和《彼岸花》看看吧!沒聽過小津安二郎?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每個名字、每本書、每張音樂,都藏有侯導的密碼,他只帶你去看,不做導覽,是山/是水?是花/是草?其實都好。得空,歡迎再度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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