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味》是一部探討「放手」的電影。
放手的反意詞包括了牽手及經手。
沒有牽手,就不煩放手,一旦牽手,就得與子偕老?還是可以一走了之?還是就算百般不甘,終究由不得你不放?
不想放手的是陳淑芳飾演的林秀英,一位從路邊蝦捲賣成南台名店的大掌櫃,即使交棒給了小女兒佳佳(孫可芳飾),遇上自己的70古稀壽宴,還是早早就上了市場,辦妥一切食材,後知後覺的佳佳因此險些就和母親翻臉。
這場開場戲說明了三件事:首先,林秀英的生命劇本,不勞別人費心費神,一切都要親手掌舵,因為她的成功來自堅持;其次,隨著劇情看下去,才知道她的頑固,來自她受過太多委屈,尤其是那位負心男人,因為即使到了古稀宴,也不讓妳好過,也要來攪局;最後,強勢如她,卻未能讓女兒都站在她身旁,守著同條陣線,可以同行,卻不同步;既不同聲,又不同心。
《孤味》其實就是當代女性的混聲合唱:這位女人,她的四個女兒和一位孫女,她的情敵,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姐妹淘,眾聲喧譁地唱亮了那場男性崩毀的告別式。
愛情、婚姻與權力同時存在。娶了望族世家的女兒,卻一事無成,自卑男人因此出走(或者放逐)另尋安慰,棄婦始終不願簽字離婚,甚至一度短暫留住男人時還又懷孕生了老四。是的,不肯放手,是癡,也是倔,一直熬到了最末的攤牌時刻,她始終還是被傳統與面子綑住的困獸。
不放手,天下不會有贏家,她就算退居天涯一隅,也未必是輸家,險敗也好,或者慘勝,終究都不致輸到脫褲。這份人生輸贏計較,就是《孤味》的論述核心,而且與其他女角的「放手」變奏曲,共同激盪出振幅不一的同心圓。
《孤味》的英文片名叫做《Little Big Women》,導演許承傑對於人生輕重的拿捏註記都極纖細,不管是小女人的小或者大女性的大都有不落俗套的描述,過不去的坎,參不透的結,都極易引發共鳴。大女兒阿青(謝盈萱)一如她的父親追逐自由,不想安定落錨(生命中的男人與癌症都會不時復發);二女兒阿瑜(徐若瑄)一如她的母親,外表爭強好勝,內心卻有千千結(對婚姻沒把握,對女兒沒掌握);小女兒佳佳(孫可芳)則被家族陰影困住,只有她努力搭橋,牽繫父親,然而過去的事像迷霧,未來的事也看不到天晴。表面上,這三位女孩都在複刻父母親的性格與悲劇(那是刻在DNA中的本命),事實上,也各自走著自己的路,想要耍脫宿命的陰影糾纏,有三分先人影子,有七分自身選擇,萬般跌宕,幾千迴轉,才能唱出音域有高有低的混聲合唱。
在這個父親缺席,卻又若隱若現,只能以母親做同心圓的家庭中,另外有兩個異聲:早早就過繼別人家的阿眉(張鈞甯),換了姓,也換了屋簷,血緣依舊,情份早淡,只能靈前一拜,走過昔日貧窮時光的女性悲歌,讓家與家人的意義得著更多發酵空間;冷眼旁觀大女人鬥嘴鬧心又鬥法的小澄(陳姸霏),面對著阿姨與姨丈用陳昇「風箏」的歌詞「貪玩又自由的風箏」與「如果有一天迷失風中 /帶我回到你的懷中」的嘴上較勁時,輕輕用一句「誰是陳昇啊?」,大大揶揄了世代落差的鴻溝。全片不時浮現著這類靈光閃動,都倍添觀賞趣味。
更吊詭的則在於情敵的同心圓世界。人生相爭,必有得失,計算得失,必有計較。你會在意情敵的容貌?財富?青春?還是那種群體相挺的義氣?那種讓情人安心歡暢的相伴指數?大珠小珠落心盤,那種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滴滴落落,就是人生愁苦的淵藪。
陳淑芳的情感縱深在「情敵」丁寧現身之後,有了明白標靶,從眼神到卡位,從歎息到不甘,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千迴百轉,無疑就是失去戰場的敗戰將軍最難忘情的揪心折磨,從恩情到絕情,一路吃了敗仗的她,不想輸掉最後戰役,卻又在丁寧的隱忍退讓中,頓悟緊繃的得不到真心,放鬆的才能讓人放心,得著了放手才能自由飛的最後覺悟。陳淑芳的緊,丁寧的放,不僅是個性,也是探戈得能成舞的關鍵。
坦白說,這款戲劇轉折,雖然委婉曲折,起伏不斷,卻不脫通俗劇的陳腔,然而,導演許承傑卻也總能即時在窠臼崖邊勒馬,《孤味》最精彩的戲分既在於陳淑芳一定要逐一翻過舊日情書和照片,再炸一回蝦捲,重新檢視了糾纏自家一生的幸福與虛幻,才願意簽名;也在於謝盈萱明知吸菸有害,狂戀癡愛終必稀淡質變,卻從不放棄做那隻撲火飛蛾的任性。
是的,人生唯有任性,才能成就孤味。蝦捲如此,愛情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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