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冠上「愛做夢」這個詞,通常不是好話,但用「大夢想家」來形容電影導演魏德聖,卻一點都不為過。就在別人最多只用1000萬拍戲時,他砸下5000萬拍了《海角七號》,締造了5億票房;接下來的《賽德克巴萊》與《KANO》,製片預算都在二億以上,台灣民眾同樣以上億票房回報他,如今他更看中了台南後壁附近的百公頃土地,要興建歷史文化體驗園區「豐盛之城」。這會是海市蜃樓?抑或夢幻天堂?
問:初聽到「豐盛之城」的構想時,我立刻想起你《賽德克巴萊》的傷心史,當年你費盡心力重建了賽德克村落,一木一柱都極盡考據能事,電影殺青後,場景只多保留了半年還是得拆光光,你的心肯定在滴血?
答:真的很痛。不只是《賽德克巴萊》,拍《KANO》時也要搭景重現舊日景觀,電影殺青後,眼睜睜看著這些辛苦搭建的場景被拆到剩下一片空地,雖然總是安慰自己:「哎呀,沒關係。」但我心裡是很在乎的,搭得這麼辛苦、考據歷史的場景拆掉的剎那,我心裡是很痛的。於是,我開始思考著要怎麼留住這些場景。
場景被拆到剩下一片空地 其實「心裡很痛」
這幾年拍電影的心得是意外發現竟然可以創造及帶動地方的觀光資源,《海角七號》對墾丁觀光的影響就是其一,但那還是無心插柳的結果,到了拍攝《KANO》時,因為獲得嘉義地方商圈鼎力支持,更讓我想要創造一個可以好好拍片,又可以帶動地方繁榮的共存商機。
拍電影以來,我心中一直有個夢想:能不能有座電影院可以全年放映我的電影?以往,拍電影的人最苦惱的就是找不到戲院上片,或者演沒兩星期就下檔了,來不及的影迷只能在電視頻道或是買光碟回來看。所以我就立志想蓋出一家戲院,每天都可以放映我的電影,永遠不下檔,想看的人每天都能來看片。
問:但是「豐盛之城」的計畫,不只是一家戲院,它還是一座影城,甚至還會是一個娛樂園區,你的夢想跳躍指數是不是太快也太巨大了?
籌畫《臺灣三部曲》 夢想越孵越大乾脆蓋園區
答:「豐盛之城」,這座園區其實是源自我已經籌畫多年的《臺灣三部曲》系列電影,劇本是早在2001年就寫好了,當時我做不來,也沒能力去實踐夢想,然而經過十多年的實戰與累積,我知道是時候了。只不過,從一部電影發展到實體園區,則反映著我心頭一直思考的問題:除了拍電影外,我是否也能留下場景?當觀眾來到園區看完電影後,我又還能另外給些他們什麼?是否可以讓孩子透過這些場景感受體驗式的歷史教育?加上園區坐落在農田旁邊,於是我又開始思考如何跟在地農業結合?可不可以改變一日遊的國民旅遊舊思維?安排更多休閒活動讓觀眾參與,因此又去規劃如何結合旅館與民宿,與附近農家合作飲食或農產品的產銷連線,結果夢想愈搞愈大,目前的規模早已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實現,需要更多團隊與夥伴一起來。
問:做夢容易,但要落實夢想就不容易,從復興台灣電影的《海角七號》開始,到《賽德克巴萊》時,工作人員最難忘的就是每天收工後,聽見你關進房裡到處打電話調頭寸的艱苦籌錢,過去的這些挫敗,帶給你什麼樣的養分與勇氣?
答:坦白說,過去10年裡經歷的許多事情,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會害怕,我常形容自己就好像就一位負責拆炸彈的人,有些人是拆第一顆炸彈可能就爆炸身亡,有人則是拆到第4顆炸彈才爆炸,直到現在,我的工作也還在拆炸彈,只有等到炸彈全部拆掉的一天,才能無憂無慮,才能解放。
我的記憶力不太好,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加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於是很少去回想以前的事情,也因此我常常會重蹈覆轍----過去犯的製作與技術上的錯誤又再錯一次,有人曾問我,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是否還會做同樣的選擇?但我認為對我來說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因為在那個時間點,我能力的極限就在那裡,對有些人來說可能只有60分,但對我來說已經是我的100分了。我要繼續努力的是未來的事情,而不是再檢討過去的事情,也許等有天我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才有辦法安靜沉澱,但安靜沉澱時又去回想過去的事情,又讓我覺得彷彿是自怨自艾、自我憐憫,我不是不會想這其中的事情,只是不會刻意去想罷了。
問:「豐盛之城」隨著《臺灣三部曲》的拍攝計畫包括要打造出一片海洋、2座城堡和5部影片,其中一座城堡就是荷蘭統治台灣時期的政經中樞熱蘭遮城,顯然你試圖重建400年前的台灣史,這段歷史的魅力在哪裡?
答:17世紀的台灣就是台灣歷史的第一頁,能從台灣歷史的第一頁出發,光想到這一點就夠讓人興奮了。
不管是《賽德克巴萊》或《KANO》,我都不曾想把格局搞得這麼大,但是大航海時代的台灣絕對夠資格,想要認識台灣史,一定得先知道這段文化衝突激盪下的火花。那個時代的商業貿易就熱鬧非凡,歐洲人、漢移民、原住民族同處一島,不同的文化相互撞擊,光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就有日耳曼、丹麥等外籍職員,又有來自印尼班達島的黑奴、加上漢人海盜,西拉雅族以及卑南族、台中的大肚王國等。相較後來的日治時期,17世紀台灣面對的衝撞元素更大,台灣走進歷史的第一幕就這麼百花齊放,如同美國歷史一樣,所以我規劃將那個年代的魅力重現在園區裡,那一頁多數人陌生卻熱鬧非凡的台灣歷史,應該就能吸引充滿好奇的台灣人及外國遊客,來此一遊。
我這個園區不會是遊樂場,而是運用電影元素與拍攝實景,結合科技藝術、虛擬實境(VR)、增擴實境(AR)等營造大航海時代的台灣。我很貪心,我希望這裡會是讓你動腦的娛樂場,完全不想打造那種有滑水道、雲霄飛車的傳統遊樂園。
問:沒有電影,就沒有這個園區,我們應該回到電影本身來檢視你的夢想。王家祥的原著小說《倒風內海》從400年前的西拉雅族人講起,小說裡西拉雅族巫師的預言「災難自海上來,報應在子孫上」,實質上有著一種原住民的「幻滅」史,因為自從漢人和荷蘭人陸續來台之後,西拉雅族慢慢失去原本的一切,包括土地、信仰、語言等,與過去的漢人觀點截然不同,你會怎麼改編?又怎麼吸引大家?
答:當初看完小說,就有改編的衝動,但是我不想照抄書中的情節,我的改編方法是上午看完一遍小說、下午再看一遍後,就把小說擺在一邊,心想,我能記住的部分肯定就是小說裡面最吸引人也重要的情節,無法記住的,顯然不重要,也就不必寫在劇本裡。
我的劇本選擇從三個角度談那個時代,分別從原住民、漢人、荷蘭人三個觀點出發,我想講的是關於「逃」的故事:人要活,就要逃;要生存,更要逃。也因為逃避才能有生命的延續,歷史是衝撞後的妥協延續而下,就像是台灣的命運。
我覺得台灣人之所以自信心薄弱,源自於對自我的不了解,我盼望自己的電影和園區能讓大人願意帶著孩子過來走走,知道台灣的歷史是這麼精彩有趣,或許台灣人能對自己更有信心。
過去拍《海角七號》能夠成功,並非是我和這部片有多厲害,一開始也從沒想過這部片的作用力這麼大,會這麼受市場歡迎,我只單純認為我自己看了會哭會笑,也許觀眾跟我也有一樣的感覺。《海角》大賣後,我沉澱靜思,或許是當初鎖定的是「失敗者」市場,我讀過一篇報導,提到全台灣不分藍領白領階層、超過9成都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失敗,也許這種失敗者心理源自於長久以來很不友善的國際情勢以及經濟因素,如果有一部電影,讓人看見也許我們有點小奸小惡,但本質並不壞啊,也許我們只會唱幾首小歌,但大家一起組團合唱,日子也可以過得很不差啊,就有人看完《海角》後開始覺得:「台灣不錯,自己也不錯。」這些真實的回饋,都讓我更有信心只要講一個關於台灣的故事,或許也能讓大家因而更有自信。坦白說,「創造自信」是我最想表現的,就像《賽》讓更多原住民了解祖先光榮奮戰的歷史,《臺灣三部曲》的目的就是讓大家對自己更有自信,外國人也能因此認識台灣歷史,並進而對台灣產生尊重。
問:你的《賽德克巴萊》讓賽德克族的歷史與語言重返人間,不再湮沒,很不容易,但是《豐盛之城》台灣三部曲的難度更高了,例如你怎麼將已經消失的西拉雅語重現在大銀幕?
答:我沒有能力重建西拉雅語言,我靠的是清華大學語言所,他們研究西拉雅語言已經近廿年了,透過《新港文書》所留下的拼音來重建西拉雅語外,也有從不同族群的語言裡尋找西拉雅語的文法,目前活化西拉雅語的研究進度已經能夠造句,於是我就委託學者試著看將第一集《火焚之軀》的劇本翻成西拉雅語,光是這個工夫已經折騰了一年多,實在不容易。
清大語言所希望可以透過電影讓西拉雅語復活,甚至也能在生活裡自由運用,千萬不能只像是朽木枯骨一樣擺在資料庫裡供後人憑弔,我總想如果一部電影可以背負著這麼多人的心願,也是有趣的負擔,而且我相信未來園區裡應該有很多方式可以來推廣西拉雅語,包括工作人員用西拉雅語服務,遊客用西拉雅語買東西能有折扣。
問:你的電影和園區主打的場景都是強調以一比一重建熱蘭遮城,當代民眾只要在台南重新看見這座古城,就似乎走回了17世紀的台灣,50年前,李翰祥導演拍攝《西施》時也曾在台灣東海岸搭起了會稽山和姑蘇台兩座吳越的都城,那個年代拍攝《阿拉伯的勞倫斯》與《齊瓦哥醫生》的英國導演大衛連,更以重建史詩場景的氣魄與手筆聞名於世,感覺上,《台灣三部曲》重現歷史巨觀的拍攝企圖很接近李翰祥與大衛連?
答:我想台灣跟好萊塢要比電影產業,可能追一輩子也追不上,好萊塢跑那麼快,時速有
實景拍攝有其魅力,雖然現在科技很進步,往往可以靠虛擬場景或是特效解決實景困難,但我在拍《賽德克》時最有趣的是拍攝演員在布置好的場景裡發揮出的戲劇張力,這對導演、演員,以及全體工作人員來說,這才是拍戲。以《賽德克》來說,當初幾乎演員都是素人,你要訓練一個素人到會表演、演得好是有難度的,因為演員的培養期很長,一個演員的表演是由內而外貼近角色,進入角色,這些素人演員能夠演得這麼好,其實是由外而內的影響所致,你得要創造環境、從服裝用語開始,讓他們走到那時空裡,他就會相信他是那時代的人。
記得《賽德克》開拍前,我一度很焦慮,很擔心素人演員是否演得來,但真正喊開拍後,每個人都變了,因為他們相信他們就是那個歷史人物,角色的靈魂已經進入到他們的肉身之中了,那時我才發現環境創造演員的重要性,而不是只有演員創造角色而已。
問:計畫建造文化園區,你的角色不再只是一位電影導演了,你怎麼界定你的角色?
答:我常常也有這樣的疑問,我不過就只是個拍電影的人,怎麼會現在要來建造文化園區呢?導演要負責拍戲現場的指揮調度,現在則是得要負責調度不同產業的結盟,也就是說在攝影機的畫框外,我還是得調度一切。
園區內打算要做的項目,都是順著劇本自然就產生的想法,有了想法卻沒能付諸實現,實在很可惜,所以就要努力實踐它。這個案子對我來說最大的壓力就是不能有藉口,不能推說是資金不夠,或是技術不夠成熟等,我現在的壓力是園區落成50年甚至百年後,人們進到這個復刻17世紀大航海時代台灣的園區,會覺得彷彿穿越時空好似真的回到過去。
《豐盛之城》的夢想需要一個龐大的團隊一起來做,它不可能再靠一家電影公司來執行,所以我的果子電影要暫時退場,另外成立了熱蘭遮公司,我堅持要在此時追逐個夢想,主要做是因為等年紀大了、體力腦力都沒了,甚至人際關係也沒了,要實踐計畫的機會更稀微,我想趁現在還不怕死的時候來做看看,可能我這個人比較單純,我總認為做了就會成功,畢竟一路走來,我想做的都沒失敗過,需要的錢也都會即時出現,只是歡迎更多的人一起來加盟。
魏導演的決心和執行力真令人佩服!提到能每天放映您電影的地點,是不是可和地方政府合作,在公共的播映空間常態放映(例如縣政府或圖書館的播映廳)?
應該那會是他的園區的重要吸引影迷及服務影迷的特色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