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李泰祥,《路邊野餐》中出現的台灣歌謠還包括了伍佰的「浪人情歌」與「世界第一等」,以及包美聖唱紅的民歌「小茉莉」,唱者、聽者都是距離台灣千萬里之外的貴州鎮遠、凱裏到蕩麥鎮上的居民,而且一位老醫生,用著李泰祥的「告別」卡帶,對著他多年未見的無緣情人揮手告別,負責替她送達卡達的中年醫生陳升,卻把卡帶交給了像極了他前妻的女人。
為什麼都是台灣歌謠?畢贛其實不需要解釋。流行就是一種存在,勉強不來,李泰祥或者伍佰或者包美聖的歌聲,就這樣飄著飄著來到了貴州,落地生根,在那些人的青春時光和黃昏幻夢中,悄悄地勾魂,以及還魂。
畢贛的雕刻刀法落在樂音的音波聲紋上,清晰的,模糊的,各有魅力。
電影初始時,錄音機已經年老,失修,轉不動「告別」的磁帶,放出的聲音幾乎是扭曲變速又沙啞的。但是磁帶的外殼包裝依舊澄藍如新,顯然老醫生收藏得好好的,只是多年不曾拿出來播放。沙啞的樂音,唱和著斑駁的記憶,富藏著多元的暗示意味:不管那是刻意或無心的冷落。
被冷凍的記憶,一如模糊的人影和黯啞的歌聲,隱隱約約,似近又遠,只要勤拂拭,找回昔日風景其實不難。中年醫生修好了錄音機,卡帶唱出了一種病後初癒的聲浪,原本藏在記憶夾層中的人影和物件也開始得見天日,老醫生和她的「林愛人」有過約定,不能相聚相守,就要以禮告別,箱子裡的那件蠟染上衣,是她不曾忘記的誓言,如今卻能用這件衣服來包裹那捲「告別」了。
老醫生曾經在夜裡望著遠方小鎮的燈火,她不需要多描述昔日情愛,不管她終究是否參透了鏡花水月,形勢比人強,如今天各一方的兩人,能夠入夢的心事,唯有「告別」知之了:
「我醉了,我的愛人
在你燈火輝煌的眼裡
多想啊,就這樣沈沈的睡去
淚流到夢裡,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
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
一首歌一段情,如果《路邊野餐》的格局僅止於此,難免就弱了,畢贛的功力在於他的回馬槍極其勁力,一切就落在專程遞送卡帶的陳升身上。
陳升曾細故犯法,坐牢九年,未能盡孝道,送母親最後一程,對於受屈的妻子更是心懷愧欠,就在他的返鄉之旅中,遇見了一位洗髮店女子,看似素昧平生,卻能夠掏心掏肺,一股腦傾吐自己的過錯,那是他的懺悔錄,不能當面對著妻子說,卻只能就著鏡子,對一位陌生女子的反射倒影,道盡平生不得志。
然後他們一起去聽樂團表演,陳升搶到了麥克風,對著這位洗髮女郎唱出了荒腔走板的「小茉莉」:
我的茉莉也睡了、也睡了;
寄給她一份美夢,
好讓她不忘記我。
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
太陽出來了,我會來探望妳。
觀眾沒有忘記,大約十分鐘之前,陳升來到這座小鎮時,才在樂團的車上戴著耳機聽到了字正腔圓的正宗「小茉莉」,那是貴州鄉民的初遇驚豔,聽過就難忘,聽過就想學唱,搶著機會,登時就對著洗髮女郎引吭高歌起來。
女郎知道他的癡,知道他所唱為何,觀眾卻也在此時才恍然驚覺,其實女郎並非陌生人,女郎就是他的妻子,多年前或許他們以這種方式相遇,多年後在這個如夢似夢的歌聲中重相逢,陳升遞出了老醫生要給林愛人的卡帶,塞到女郎手中,老醫生要「告別」的「舊情」,他如數借用了:
「請聽我說,請靠著我
請不要畏懼此刻的沉默
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一笑就走了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
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原來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
是的,陳升轉身就走了,重相逢,彷彿在夢中,其實不是夢,《路邊野餐》就在虛實辯證的輪迴中,完成了「所有懷念隱藏在相似的日子裡」的魔幻詩句了。
畢贛當然沒有忘記伍佰的歌聲,只不過,他把「浪人情歌」壓得極低極低,只是背景的迴聲,一如陳升不能,也不願再回顧,卻怎麼也忘不掉,擦拭不去的往事:
不要再想妳 不要再愛妳
讓時間悄悄的飛逝 抹去我倆的回憶
對於妳的名字 從今不會再提起
不再讓悲傷 將我心佔據
《路邊野餐》是一部「夢」的電影,夢中人愛唸詩,因為詩的語言、文法和密度最接近夢,看似不經意地一句:「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恰恰就註解著陳升返鄉找尋少年衛衛時,卻遇見了青年衛衛要用摩托車追求導遊女郎,卻陰錯陽差載上了陳升,卻在風吹輕拂之際,多次遇見女郎,忽焉在前,忽焉在後,夢的旅途是一個不規則的圓,繞了一圈終要相逢,起點,也是終點,女郎在竹筏上背誦著導遊手冊,河對岸卻也有青年衛衛一字一句接著腔,應和著,那是疊韻,亦是迴聲,卻也是不得靠岸的孺慕......伍佰的「浪人情歌」,唱的何只是一位浪人,根本是世世代代的失意浪人。
貴州鄉民多數沒來過台灣,李泰祥、伍佰和包美聖,或許也不曾踏上貴州的鄉徑,但是1970-1980年代的歌聲,就像隨風飄零的種子,飄著飄著,翻山跨海來到了貴州,落了地,生了根,開了花,再藏身在電影的膠捲裡,重新回到歌者的故鄉,30-40年的時間跨幅,彈指間全都串連一氣,畢贛的魔法是致敬,亦是青春驚豔的記憶尋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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