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難免就嘮叨,但是曾經嫻熟的技藝,亦可能更加爐火純青,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在《間諜橋(Bridge of Spies)》中有他的老人症候群,但亦散發著成熟的智慧與光芒。
《間諜橋》是一部以冷戰時期做背景的「良心」電影。冷戰時期,核武陰影無所不在,美國國家機器不斷訴諸「恐懼」來震攝人民,洗腦人民,在那個黑白判然,不許有灰色空檔的敏感時期,一顆美國良心能否堅持「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繼續追尋美國人所信奉的「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立國「精神」。
我敬佩「良心」,亦不反對「精神」,問題在於史匹柏處理得太過「義正詞嚴」,男主角Tom Hanks「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堅毅表演,固然符合了他最擅長的「美
不過,千萬不要因為我的挑剔就懷疑了《間諜橋》藝術功力,事實上,《間諜橋》的前十分鐘戲卻是全片的核心,充份證明了史匹柏還是最會說故事的導演,敢玩,而且還能玩出新意。
關鍵人物在於Mark Rylance飾演的蘇聯間諜Rudolf Abel。首先,他很沉默,不露痕跡,平常就關在畫室裡做畫,電影的第一場戲就是他的背影,他正對鏡子端詳自己,然後在畫布上畫出自畫像,換句話說,這場戲有三個Rudolf Abel:一個是背影本尊,一個是鏡子投影,還有一個畫中的他。還有什麼手法可以比這場開場戲來直接註明「間諜」的多變「面具」?真正看不清楚真面目的,不就是那個以背影見人的「本尊」嗎?
接下來,電話鈴響,鏡頭拉遠,我們看見了他的臥室/畫室是那麼地小而亂,那是一個多孤單又寂寞的個體?一個離群索居的間諜,靠著繪畫打發時間,不也是另一種虛偽裝與掩護?
接起電話的Rudolf Abel只是聽,不回話,他的沉默,讓人莫測高深,卻也益顯神秘。隨即,他提著提包外出,走進混亂的布魯克林加工區,這時我們才發覺這個寂寞的靈魂早已被人釘上了,有人跟蹤,而且還是一組人,甚至還差點跟丟了。但是他只是不帶表情地穩步前行,甚至走到哈德遜河畔的靠椅上就坐下來作畫。太過安靜,確實就容易散發不祥氣氛,這時,只見他順勢把手滑向座位下的木板,一枚神秘的銅板就黏貼在椅板下。
不過,一路低調的Rudolf Abel真的很有耐心,他一直要回到自己的鳥窩,才拿出「美國製」的刀片,切開硬幣找出密碼字條,電影的間諜神話就此完成。只不過,真正的神話則在於以前總不忘把音樂渲染到極致的史匹柏,這回卻「敢於」讓這十分鐘的序幕,完全沒有配樂,「靜」到可以,「靜」到攝人,這是多麼有膽識的美學堅持,《間諜橋》正因為有了這麼一招不凡的起手式,「冷戰」時代的肅殺氣氛才有了精準的對位功效,這才叫:風格。
《間諜橋》其實有兩個主軸,前半段「捉諜」,後半段「換俘」,一擒一放,冷戰的時代雕像才有了明暗對比,得著了立體凹凸。縱使軸心趣味不同,卻因為都在書寫「恐懼」,最後成就的時代手痕,格外勁力。
「捉諜」的趣味在於用「全民公敵」來顛覆「全公民敵」。冷戰時期的美國學生不時要演練核子戰爭的避難方式,強大的死亡陰影,讓軍備競爭得著全民背書,所以一旦捉到匪諜,全民皆曰可殺,連法官都不諱言自己的鮮明立場,Tom Hanks硬被派任辯護律師,原本只要他虛應故事,不要讓人看破手腳就好,他的人道和人權主張,擲地有聲,只是「不合時宜」,他所承受的輿論壓力(不論是校園中、餐桌上、閨房裡或是車廂內)都只是把他推上飛來峰的滾滾波濤而已(請容我引用王安石在「登飛來峰」一詩中寫就的名句:「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史匹柏用集體的躁動來完成Tom Hanks的英雄塑像,刀法堪稱乾淨俐落,只可惜把太多的理念全都塞進Tom Hanks的嘴裡,活脫脫就像一位擔心家道中落的老先生,千叮嚀,萬叮嚀,就怕你聽不明白,殊不知,人生一旦著相,氣味就濁了。
《間諜橋》從作畫展開,亦在畫作中畫下句點,當然是明顯不過的刻意手痕,前者英雄自憐,後者英雄相惜,層次有別,對比的趣味就躍然銀幕了。
至於柏林的「換俘」趣味,且待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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