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的歷史,讓人不想回顧,但若世人遺忘了傷痛的歷史,悲劇就容易重演。柬埔寨導演潘希提(Rithy Panh)拍攝《遺失的映像(L'image manquante/The Missing Picture)》的始意,應有如此幽微心思。
重現往事,有三種表現選項。第一,真人搬演,現地重建,但是這種史詩電影的工程,勞師動眾,所費不貲;第二,利用新聞片、記錄片或圖像,搭配相關當事人訪問,再適度演出部份場景,構成半紀錄,半戲劇的作品;第三,以動畫或其他的「擬人」媒介方式來呈現。
潘希提選擇了第三條路,他選中的素材就是泥偶。
沒有三兩三,怎敢上梁山?潘希提的選擇看似有些輕率又冒險,但是最後的成品卻証明了他其實是藝高人膽大,更重要的是他的美術功力讓柬埔寨的人文風景,歷歷如現;噬人的夢魘記憶,更讓他的史實重建,創造了更逼真的震撼。
潘希提走過那段傷痛歲月,劫後餘生四十年後,他想要補足這段傷心往事,找到的卻是一盤又一盤酸化腐蝕的電影膠捲,重建工程幾乎無從著力,但是昔日傷痕卻一直如惡魘般啃噬著他,潘希提想出的解決方案,就是以一尊又一尊的泥偶來完成《遺失的映像》這部特別的電影,結果他捏出了近兩萬尊的泥人。
《遺失的映像》因此是一部偶戲電影,卻又絕非偶戲。因為,泥偶在《遺失的映像》中提供了三種功能,每種功能,反應著製片實務,也反射出創作上的高度。
首先,要重現赤柬殺戮史,得要動員多少人力,才符合昔日規模?從人力、服裝、餐飲到車馬薪資,光想就讓人頭疼,如果以泥偶取代真人,可以省下多少成本?
其次,那段血淚往事中,人還像人嗎?波布主張打破一切,從頭開始,他的政治理念剝奪了最基礎的人性,人民只像是集體農場的工蟻,每天無盡地勞動,只有勞力,不准思考,再無表情的人們,透過泥偶的木訥神韻,豈不更貼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波布不仁,視人民如螻蟻,其實是相似的論述。
第三,人變成了泥偶,不就有如死活人?但是死活人也可以變成活死人,只要適時搭配泥偶與實景圖像或者紀錄影片,虛實對應,兩相交陳,就可能創造更大的荒謬與虛無?潘希提安排了三種對比:一個是舞者的身影,那是對美好往日的嚮往,一切已然如夢;一個則是泥偶集體觀賞的軍國電影,那是只圖洗腦的思想改造,卻也是真實存在,讓人如坐針氈的形式主義。另一個則是泥偶疊現在街景或者紀錄上的生活重現,所有的荒謬與不寫實,透過這種對襯手法,既稀釋了突兀氣息,更有了假戲真做的真實震撼。
總而言之,《遺失的映像》的偶戲手法,塑造了一種觀賞距離,雖然因此迴避了血淋淋的悲情控訴,但在這種節制的美學理念下,卻也讓潘希提如詩如夢的悼傷旁白,有了更多詩情暈染的滲透空間,你願意換一個比較客觀,卻又冷靜的態度去思考一個信仰共產主義的熱血青年,如何一意孤行,用人民的血淚去實踐自己的理想?潘希提的父親含恨以終,至慟的母親卻選擇無言相送,泥偶無淚,亦不會淒厲控訴,多少柬埔寨的亡魂,不都是這樣成為歷史灰燼的嗎?
《遺失的映像》委婉地告訴大家:當年曾經埋過無數亡骨的土穴,都已重新挖出屍骨,另行安葬,土穴成了池塘,卻泛出奇異的綠水,血腥歷史,人間不應重演,但是大地烙印下的傷痕記憶,世人又讀懂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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