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光小夜曲：城市容顏

城市的記憶，有的活在熱烈當下，有的活在陰暗角落，要成就城市素描，有時候靠精工細筆，有時候則是快筆速記。

古人曾用「危如累卵」來形容危機隨時爆發的緊繃情勢，拍過《一頁台北》的新導演陳駿霖，不想吊書袋，唸古文，他靠著街頭行腳的生命觀察，想出了「危如懸機」的新詞，來界定關係緊張的戀愛男女，「懸機」的機指的是一台懸在半空中的洗衣機，從象徵到戲劇張力的雕琢，都讓人對陳駿霖的細膩觀察與快筆揮灑的才情留下深刻印像。

古人從用「紙婚」形容新婚男女的脆弱關係，因為就算雙方真的情比海深，但是畢竟不曾同個屋簷下生活，不曾同床搶過棉被，不曾午夜細聽對方的磨牙或者打鼾聲，更不曾對於使用過浴室馬桶後的習性有過那麼親近的接觸與磨擦，懂得調整適應或容忍的人，婚姻愛情路或許就能走得平順；適應不良的人，親密關係就如一張薄紙，稍一用力就隨時可能碎裂。

「紙婚」的緊張關係同樣適用忙著籌備婚禮或搬遷新家的情侶或愛人，因為彼此都太容易受到一些情緒的波折就動了肝火，意見開始有了出入，談吐開始有了磨擦，原本包裝或掩飾得極好的本性都不知不覺顯露了出來。

陳駿霖執導的《256巷14號5樓之1》就描寫即將結婚的情侶張孝全與張韶涵決定先行搬家同居，他們的新居在一棟老公寓的頂樓，樓梯窄，空間小，搬家公司搬不動笨重的洗衣機，於是想用吊桿拉牽，偏偏工人笨手笨腳，喳呼了半天，洗衣機就吊懸在巷弄上空上下不得，不但過往行人，掩頭快跑，深怕災難臨頭，就連往來車輛也怕天降橫禍，卡在定點，進退不得...原本只是一對戀人的搬家小事，就這樣給折騰到喧天鬧地的糗事。

緊張關係是陳駿霖這部短片的主軸，原本只是上下不得的洗衣機，卻也因此得以轉化成為這對新人面對未來的諸多不確定的緊張與焦慮，這條巷弄不曾如此擁擠，城市的天空亦不曾如此地讓人提心吊膽，觀眾眼前明明看到的是一台隨時可能墜地的洗衣機，但是觀眾心中更清楚明白，那個進退不得的尷尬困境，恰恰就是他們愛情旅程的礁石，繞得過，或許就順暢了，一旦，繞不過呢？電影的結尾其實是滿寫實的人生素描，導演的冷靜與堅持，說明了他是很能用快筆勾勒浮世風情的速寫畫家。

相對於陳駿霖的快筆，侯季然的《小夜曲》則是以極其優雅的工筆，緩緩地在「綠島小夜曲」的歌聲中，畫下了兩個圓，一個是1954年的新公園，那是時代圓；一個則是2011年的錄音室，那則是人物圓。前者是18歲的紀露霞，才在作曲家周藍萍指揮樂師伴奏下，以現場播音的方式對著廣播電台的麥克風唱出了「綠島小夜曲」，後者則是75歲的紀露霞，繼續在錄音室裡幽幽唱著同一首歌，時空相距57載，歌聲依舊，音棚依舊，只是樂師已沓，人兒已老。

侯季然其實是想透過《小夜曲》，來替台灣歌謠寫下動人簡史，台灣人誰不會唱「綠島小夜曲」，但是年輕人卻未必知道周藍萍何許人也？亦不知紀露霞何許人也？更不知道「綠島小夜曲」的首次公播，就是紀露霞透過廣播傳唱；亦無法想見在那個收音機年代中，有多少的音樂節目都是由歌手與樂師現場演出的，侯季然的重建工程，不僅是重新翻開史頁，更企圖讓世人看見那個年代。

《小夜曲》的復古工程分為棚內與棚外兩大類。棚內就是恢復老式廣播的現場播音方式（錄音室有人演出，室外還有導播與工程師在操控成音與內容）；棚外則是喚醒中年男女的時代記憶（只有五十歲左右的人清楚記得，當年的中國廣播公司就設在新公園／如今的228紀念公園；清楚記得在那個物質缺乏的年代裡，有多少人就賴在新公園的播音塔內聽著新聞、歌曲或者球賽轉播），當然，侯季然亦不忘把新公園內獨有的「孽子」情懷，輕輕地點觸一下。

不管是時代圓或者人物圓，《小夜曲》都蘊含著深情的時光凝眸，特別是當觀眾發現鏡頭繞了一圈，時代也繞了一圈時，紀露霞雖然還是紀露霞，但已從少女變成了老婦，聲音亦從純情滲進了風霜與圓潤，所有的變化，都是台灣的變化，所有不變的，則都是台灣的記憶，侯季然留住了時代，重建了時代，短短五分鐘裡，時光悠悠，剎那竟也有了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