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二月廿五日,曾以《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s)》獲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的華裔影星吳漢遭到三位東方青年打劫,在他洛杉磯寓所旁的車庫前射殺了他。
當年,他沒有死在赤棉軍人手上,沒有死於頂在頭頂上的槍桿下,他吃盡千辛萬苦,才逃離故鄉,遠赴美國,以為從此得到了自由和希望,最終卻還是死於異域槍聲,只能說造化弄人。
我第一次遇上吳漢的,是在1985年的奧斯卡提名外電上,遇上了很棘手的名詞,我們都知道《殺戮戰場》以柬埔寨的血腥戰事為主題,電影有位華裔人士參與演出,可是他沒有演藝背景,所有的資料完全像一般白紙,更無奈的是NG這個姓,這兩個子音組成的單字,卻是不熟悉漢語拚音的我們可以準確拚出的「生字」,還好,美國世界日報的洛杉磯記者,很快就找到了這位讓台北的外電人員全都束手無策的NG先生,原來該念做吳(用台語唸就很清楚了),他的大名叫做吳漢。
那年吳漢的得獎,純粹是個意外,因為他是好萊塢影史上絕少數以非職業身份拿下表演獎的人士,他當初願意接演《殺戮戰場》,純粹是基於懷念亡妻的心情,想把他們曾經在高棉遭遇的血淚往事,讓更多世人知悉,才首肯演出,赤棉殘殺自家同胞的手段太血腥,屍橫遍野的傷心往事太淒慘,歷劫倖生的悲慘際遇更讓人唏噓,吳漢其實也無需太做表演,只要思緒重回一趟煉獄,他淌著淚水與汗水走過的那段往事,就夠讓人動容,幾乎不需要再拉票了。
吳漢得獎的訊息,在港台都造成轟動,不但媒體忙翻了(我們只能照著外電逐字逐句去翻譯他的生命傳奇,電影的發行片商(中泰聯公司的蔡老闆)更是樂壞了,使盡所有本領,終於邀得繼攝影大師黃宗霑之後再度奪得奧斯卡獎的吳漢來華訪問宣傳。
那個年代的台灣,很少有好萊塢明星造訪(全靠金馬獎努力邀請老牌影星捧場撐場面),更何況是剛出爐的奧斯卡得主,吳漢到台灣的時候,我們幾乎都得從頭守到尾,一路緊釘採訪。
首先,大家都很好奇未嘗受過訓練的他,何以有如此動人演技,他的回答很簡單:有過血跡斑斑的慘痛人生,重演自己的故事,自然深刻感人。
他在台灣談得其實不是人人豔羨的奧斯卡演技,而是高棉血淚的往事。幾次登台,他讓觀眾感受到的不是明星般的丰采,反而是一次又一次將他親身經歷的血淚經驗,轉化成直接的控訴,讓觀眾在觀影之後,更能從他個人家破人亡的不幸觀照到人類相殘的悲劇。
本來,片商很怕他太反共,太嚴肅,會把觀眾嚇得不想來看電影,希望他多談點拍片趣談,不過,吳漢很堅持,他有很濃厚的使命感,上天讓他能浩劫餘生,他就要把歷史真相還諸天地,再加上當時體力已如風中殘燭的蔣經國總統特別接見這位反共影星,更將吳漢訪台的新聞熱度炒上了天,也將《殺戮戰場》捧成當年最賣座的電影之一(這四個字其實是我命名的,原因是我先在報紙上直譯了這個片名,片商看不懂「戮」字,但是覺得「戮」字很特別,「戮」得很有味道,所以決定採用我所譯的片名),以致有不少片商「誤」以為他真是票房靈丹,爭相邀他演出國內新片。
學醫出身的吳漢,很清楚表演不是他的專業,但是有奧斯卡做背書,他還是有很多機會可以靠演戲來賺錢,推廣他救濟高棉難民的愛心行動。對於台灣朋友的邀約,他很少拒絕。但也正因為他是奧斯卡得主,唯獎是視的電影圈人還是喜歡和他較量演技,他應邀客串演出《八二三炮戰》,也驚鴻一瞥地在《孤戀花》中成為酒客(其實,他是探班去的,卻巧合成為幫襯的演員,他亦完全不在意,別人如何利用他,完全沒有好萊塢影星的身段,因為,他本來就不是)。
能與奧斯卡得主同台演出,其他台灣影星,都很刻意地來品評這位奧斯卡得主的演技。但是一比之下,吳漢的演技果然是生硬的,要他演美軍翻譯官或者只是純喝酒的酒客,他都顯得拘謹不自然,很沒有說服力。
事後証明,他在台演出的作品也並沒有因為他的表現而增加賣座,吳漢旋風很快就吹進歷史的記憶,但是吳漢似乎並不在意,因為他太清楚自己不是專業演員,別人的肯定或揶揄,他都不必放在心上,他只是捉住歷史的機緣演好他自己的生命角色。
1993年,也就是吳漢過世前三年,他在好萊塢的演出機會增加了不少,首先接受大導演奧利佛.史東(Oliver Stone)之邀,拍了《越戰三部曲》的《天地(Heaven & Earth)》,飾演女主角Hiep Thi Le的越南父親,以越南人勤苦努力,樂天知命的本色角色為重點,那是吳漢最熟悉的人生,加上極具說服力的老妝幫助,戲雖不多,但演來平實。
接下來,吳漢又應邀與好萊塢當紅影星邁可.基頓(Michael Keaton)和妮可.基曼(Nicole Kidman)合作了《莫忘今生(My Life)》,那是一位患了絕症的病人,本想替自己留下一捲錄影帶給還沒出世的兒子,但是在錄製的過程中,才發現自己的人生中還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沒有去完成,由徹底絕望到希望油生,那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生轉變,吳漢就飾演那位用特殊的中國精神療法治療男主角的大夫。
眾所周知,吳漢從影前的本業就是醫生,要他來演醫生實在是再輕鬆不過的事了,兩部電影中的表現也被稱為是他終於能夠輕鬆面對鏡頭了,對於吳漢而言,持續有人邀他演戲,當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因為他的慈善基金會已經在德法比利時和紐西蘭等國相繼成立分部,持續對高棉難民提供支援,源源不斷的片約代表著他更有能力再做奉獻。
後來,他再訪台灣時,關切的不是電影的票房,而是很驚訝發現我竟然買到他的自傳新書,他很興奮地替我在書的扉頁上簽名,高興地對我說
:「謝謝你看我的書,這樣,你就會更明白我所受的苦,你就會更明白,我人在美國,但是衷心掛念著是中南半島上的同胞。」
我真的相信他所賺到的錢,大多數都會用來周濟還在他的高棉故鄉受苦受難的同胞,那一切都只是因為他所受的苦,非你我所能想像。
吳漢離開人世,匆匆已經十六年了,我一直無法忘記他在《殺戮戰場》上,被赤棉俘虜,捉住頭髮即將槍決的那個絕望眼神,當年他沒有死在同胞手中,最後還是難逃槍下,造化弄人,真是莫此為甚,今天是他的祭日,謹以本文追思我的採訪人生中,曾經廿四小時全程採訪的好萊塢影星。
寫得真好!今天恰巧看了這部27年前的佳作藉由藍老師的文章才知道這片當年在台灣也有如此的盛況,感謝位影史做記,而且有濃濃的人文風味。
能夠讓更多人知道吳漢曾經走過的路,有過的血淚人生,也算是不負相識一場了;以前寫下的一些文字,能讓有緣人發現昔日點滴,我覺得那都是讓人極其開心的事了。多謝!
最近翻電影年鑑才知道,台灣影史上竟然有這一段奇特的往事。慚愧自己讀了不少外國的電影史,卻對自己身邊的故事知道得這麼少。謝謝老師多年前留下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