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富導演似乎對文字有特別的眷戀,不因為他早期寫過很多電影文章,一度被人視為影評人,而是他的近期作品中,文字一直扮演著微妙的角色。
首先是《徵婚啟事》的男子浮世繪,每個人看到女主角劉若英刊登的徵婚啟事幾行字就衍伸出來的想像與反應,隱然成為觀眾與角色之間的聯繫橋梁,但也因為文字角色不濃,沒有造成太多干擾。
其次則是《雙瞳》,你很難忘記片尾「真愛不死」的四字結論,那個讓多數觀眾為之譁然的結論,因為解說的成份太濃烈,以至於給人「蛇足」的感歎。
再來就是《風聲》中的密碼。
密碼的源頭在於中日戰爭時期,汪精衛政權中的機要大員被國民黨軍統特務暗殺身亡,引發皇軍特務頭子武田(黃曉明飾)震怒,要求汪政府旗下下特務頭子王田香(王志文飾)查出臥底奸細,他們發現軍統特務都利用城隍廟前的布告欄上公告傳達暗殺指令,於是布置誘餌,要以假情報引蛇出洞,找出臥底內奸「老鬼」,一旦城隍廟前的公告欄上真的出現錯誤情資的暗殺指令,就可以所有經手過情資的人員全都收押拷問。
陳國富處理的第一道文字遊戲就是中國文人愛玩的「迴文詩」或者傳統燈謎增字減字格的戲法,看似一堆平淡無奇,甚至讓人一頭霧水的文字,其實都暗藏玄機,懂訣竅的人一看就知何所適從;不懂的人則是如同翻閱一本有字天書,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但是這種公告密碼學,既然日軍特務也能輕易破解,懸疑性就不夠新奇,縱使一般人只能後知後覺地跟隨著劇情進展,點頭如搗蒜地若有所悟,參與性不高,至少還不離譜。陳國富點到為止就不多玩了,也還算合情入理。
但是第二層密碼屬於摩斯密碼,就陷入專業等級的高難度了。因為摩斯密碼講究的是點和畫,滴和答的不同符號結構,未經專業訓練難以參悟其中奧秘,電影不可能教觀眾如何解讀摩斯密碼,一切只能任由導演和演員說了算,然而如此一來,觀眾就成了迷途羔羊,雖然很沒有參與感,但是只要導演和演員夠權威,懂得循循善誘,一點一滴解讀出來,觀眾也能樂在其中。很可惜的,《風聲》的摩斯密碼只給演員玩,觀眾無從置喙(因此也格外讓人懷念起胡金銓導演在《大醉俠》中玩的基本猜謎遊戲:「「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十字對十字,日頭對月亮。」二十字的小曲唱詞,就包含了歹徒窩藏人犯的謎底下落)。
《風聲》中的第三層密碼結構則是「凡我同志,必能明白」的身份符號。觀眾非我同志,自然毫無感覺,而且解謎線索一旦太早露饀,老鬼早早就暴露身份,張力全失,後續也無需勞師動眾去嚴刑拷打了,這種留一手的專業伏筆,成為最後解開謎團的線索,確實就符合了間諜電影的推理元素:答案早就埋藏在過場戲中,凡人不察,自然就擦肩而過,最後的恍然大悟,也就極其說服力。
五位「老鬼」嫌疑犯都被關進無法對外聯絡的孤城之後,銀幕上卻不時出現了「老鬼」的密碼文字,一方面顯示他的處境與焦慮,另一方面則是以線索餵養觀眾,希望藉此了解老鬼要如何對抗與突圍,從中拼湊出誰才是老鬼的真相。陳國富深知「偷窺」是電影娛樂中最重要的元素,透過偷窺,觀眾才能掌握更多的主動,建立參與感,老鬼的心情就是很關鍵的線索,適時地出現求救或決志密碼,就是有效地拉住觀眾注意力的方法之一。
問題在於密碼要送得出去才算有效,然而就算思慮周密,困在密不通風的天羅地網中,密碼送不出去,不是白忙一場嗎?畢竟,他的同志都接受不到的訊息,觀眾如何能夠看見呢?「老鬼」的密碼文字看似提供了觀眾參與的線索,也準確解釋了他坐困愁城的心情,卻也因而破壞了影片敘事的統一性,構成了諸如《雙瞳》中「真愛不死」的多此一舉。
電影導演其實很像大說謊家,才高八斗,才能在平常瑣事中,故布謎陣,達到欺誘之功,但又不能玩得太艱深太難,一旦觀眾猛撞銅牆鐵壁,卻毫無所獲,接二連三碰壁之後就不想玩了。《風聲》就是不想太炫耀情報員的專業等級,所以刻意釋出許多訊息,正因為 「刻意」降低門檻,反而亂了格局,殊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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