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胡金銓導演離開人世卻已經整整十周年了。
十年前的元月十四日晚間,我正在電視台當班值夜,接到同事通知,胡金銓導演在榮總因為手術失敗過世了。眼睛紅紅地走出辨公室,遇到了胡導演以前在聯邦電影公司時期帶過的演員唐威,告訴他胡導演的噩耗,「怎麼可能?」他也同樣紅了眼。
「怎麼可能?」是啊,胡導演離開人世的時候才六十五歲,他籌拍了十年的《華工血淚史》才有了眉目,他提前動心臟手術無非就是要為新片拍攝尋找一副更強健的心臟啊!
胡導演過世十周年前夕,我買到了他在邵氏時期所拍攝的《大醉俠》電影插曲三首的cd,二話不說,就在我製作主持的愛樂電台和復興電台節目中製作了追思胡導演的小專題。
廣播節目看不見胡導演的風華,卻可以重新聽見胡導演生前有過的精彩演出,我先挑了他在《江山美人》中飾演的大牛角色,用數來寶的方式演唱的「戲鳳」片段,他那幾句:「我一見你就討厭,再見你更傷心,你要帶他走,我就跟你把命拚。」一路從1960年代紅到1980年代的舞台歌藝表演,最受喜歡,也最富劇場效果的演出。
另外,則是大牛忠心義膽,遠赴京城控訴正德皇帝始亂終棄的「梅龍鎮出了大事情」的陳情片段。
接下來是胡金銓導演震驚天下的《大醉俠》選曲,電影中岳華飾演的大醉俠就愛用戲曲小調的演唱方式,自道家門,又隱寓玄機,周藍萍的音樂和蔣光超的歌聲讓「青竹絲,細又長」的丐幫風情,有了讓人跟著琅琅上口的音樂魔力,重溫這些音樂,可以想見,當年的李安、吳宇森這些年輕人是如何被胡金銓導演魔力打造的武俠世界給眩惑著迷了,胡導演的種籽日後就悄悄地在他們的心田和腦海裡開花結果了。
我一直到了1984年才開始和電影圈有了接觸,算是晚輩,沒有趕上胡導演意氣風發的1970年代,領受胡導演為人稱道的霸氣和才氣,後來從徐楓小姐送給我的一張張舊照片裡,卻可以清楚看見胡導演在拍片現場那種全神貫注,耳提面命,手舞足蹈的神采。
特別是不論是他如師如父,教導青嫩徐楓蛻變成一代俠女的現場磨戲圖樣;或是他帶領徐楓、喬宏出席1975年坎城影展《俠女》首映時候的意氣風發;還有,當年在坎城影展頒獎典禮上,有「女貓王」之稱的當紅女星安.瑪格麗特頒發高等技術獎給《俠女》的歷史畫面......這些歷史正被人們逐漸淡忘。
胡導演生前沒有嫌我年輕稚嫩,欠學又無恆,久久才見一次面,他卻是開口就會問我:「怎麼?還在跑影劇啊?你該去跑黨政外交的!」如果這話只說過一次,或許是應酬的場面話,但是胡導演卻是每回看到我,都會這樣叮嚀著。
他不是看不起影劇記者,他很清楚在報業環境裡,影劇記者總被視為末流,報社主管高層的眼中,多數只在乎往來皆權貴的黨政記者,影劇記者再努力,老闆看不到,也不在李的。
胡導演的殷切關問,對於我這位後生晚輩,其實是莫大的激勵。雖然,我始終沒有如他期許做成外交或黨政的記者,但是他的長者音容,永遠在我腦海迴盪。其實,那個年代的大導演都是以這樣溫和寬容的心態對待著新進記者,李行、白景瑞、李翰祥、宋存壽導演無不如此,我能夠親炙這群名導演的溫暖風範,還真是三生有幸呢!
對胡導演印像最深的一次記憶,就屬1992年的東京影展。那一年,我們一起出席了日本大導演黑澤明的國際記者會。我用筆記下黑澤明的一言一行,胡導演則是在現場作畫,他要畫下黑澤明的現場談話素描。
四十分鐘的記者會裡,胡導演用極快的速度準確捕捉了黑澤明的談話風采,連畫了十幾張畫像,散席後,他悄悄地走到黑澤明身旁,秀了一下他的素描給黑澤大師看,聊表心意。大導演碰上大導演,不用客套,不講身段,就幾個簡單動作,說明了他心中最真實的聲音,這種心胸有多少年輕人可以企及呢?
當時,他還雄心勃勃地告訴我說:「改天,我要好好替黑澤明畫幾張畫。」怎麼也沒料到,他比黑澤明早了一年九個月離開人間。
1990年代,胡導演很難再拍新片,電影生涯非常不順利,桃李滿天下,知音卻難尋。好不容易開拍了部《畫皮》,經費卻捉襟見肘,成績很不理想,出席東京影展時,媒體焦點都不在他身上,人但前人後,從不見他意氣消沈,有一回趁著酒酣耳熱之際,我悄悄問了他有關《畫皮》的問題,他說:「拍到一半,錢沒了,怎麼辦?」他不怪製片,只是一肩承受下外界的誤解。
胡金銓是在1949年從中國去到香港,在那個窮困年代中,他做過校對、翻譯,也從演員和副導演的基層幹起,個頭短小頭殼大大的他天生有喜感,最適合甘草戲路,從《雪裡紅》到《江山美人》無不如此,但是有機會上場當導演時,他才開展示了自己滿腹的「雜家」內涵,改變了傳統武俠電影的風貌,1995年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發終身成就獎給他時盛讚他「將插科打諢的武俠電影提昇到哲學內涵」,其實相當傳神。
胡導演離開人世十年了,但是腦海中不時迴盪的卻還是他每回圍爐煮酒,話匣子一開,多少風流英雄,多少胡塗風光事,都在他那清朗的北京腔音中一一細數開來,他的淵博,通達,細膩和豪霸,一切一切都還像是昨日風情,轉瞬間卻只成為雲煙了。
是啊 我們這一代電影人留給後代得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