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朵雲》是蔡明亮繼《青少年哪吒》和《天橋不見了》之後最淺顯易懂,最接近大眾的一部電影。
《天邊一朵雲》是李康生從影以來的最高里程碑,第一次,我們可以從掙扎的肉體裡清楚看到他的靈魂。 《天邊一朵雲》同時也是蔡明亮最能夠具體實踐後現代精神的電影。
說《天邊一朵雲》淺顯易懂又充滿後現代精神,關鍵在於電影中的西瓜、礦泉水和A片。
先說西瓜和A片。
全球電影工業除了好萊塢、印度和法國之外,幾乎都面臨不景氣的衝擊,但是A片工業從來不曾衰退,因為那是人類最根本的欲望,飲食溫飽之後,就要求男女色欲的滿足。問題在於:就算蔡明亮真的有本事找把李康生、陸宜靜和陳湘琪都找來演A片了,就算他們真的真槍實彈玩真的,就能夠吸引觀眾嗎?答案是否定的,但是聰明的蔡明亮透過不朽的A片工業做了一次台灣現況的最佳影射。
亞熱帶人愛吃西瓜,主要是因為西瓜能清熱生津,解渴除煩,然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就說:「西瓜......屬生冷,世俗以為醍醐灌頂,甘露洒心,取其一時之快,不知其傷脾助濕之害也。」話雖如此,缺水的年代裡,西瓜長得格外好,格外甜,這已經是自然生態的一大嘲諷,在缺水的年代,任何能夠解渴的食品都備受歡迎,只要西瓜能解渴,就算只能解一時之渴,傷脾助濕都是一時片刻看不出來的,世人才不會計較其後遺症的。台灣人的務實性格,就在西瓜的幻想曲中充份印証。
蔡明亮的西瓜除了這麼矛盾的本質差異外,他至少還試著透過四個不同層次來表現西瓜的內涵與趣味。
首先就是人體象徵。
電影一開場,我們就看到四通八達的地下通道中有兩位女生行走,一位是陳湘琪,一位是穿著護士服的日本女優,手上就捧著一顆西瓜。 古往今來那麼多A片,招數早已用老,蔡明亮真要下海拍A片,花招不新,噱頭不多,那還真的不如不拍了,而且拿水果結合性欲,早在伊丹十三的「蒲公英」裡就已經玩得淋漓盡致了,不能超越,就會遺人笑柄,然而阿亮超車超得好,既俐落又面向寬廣。
西瓜既成為A片女優的下體放大圖,也成為觀眾賠著李康生一起意淫的道具,從舔到摳,從刺到穿,再把瓜肉塗抹在女優身上,一方面是舔食情欲的具體表徵,卻也因為瓜渣的黏沾碎髒,讓A片的情色格局陡減三分,然而,李康生的拚命餵填女優瓜肉,一方面又成了男性性器官填塞女體的象徵。
其次,西瓜在夏天缺水的台灣,既能解渴,也能止饑,西瓜的妙用何其大,這也是陳湘琪始終愛喝西瓜汁的原因所在,陳湘琪同時就在瓜肉咀嚼、借瓜代孕和舔食瓜壁的三層動作上,具現了她尋求欲念飽滿的生理和心理層次。
第三,李康生見瓜色變,悄悄倒掉西瓜汁的諧趣幽默,則是A片拍多了,搞西瓜搞到怕的自然反應,蔡明亮的黑色幽默,到此具像無疑。
最後,瓜肉豔紅、瓜壁青綠,更替本片奠定了色彩基調,與後繼的歌舞場面相應和,堪稱匠心獨具了。 本片的A片狂想曲內容讓很多人對電影抱有不切實際的夢想,殊不知,蔡明亮只是藉著荒謬的片場實錄,來影射批判台灣的生活亂象。
電影中,A片的拍片實況佔了相當比例,李康生的主要表演幾乎都是要集中在下半身的擺動上,不把昏倒的女優當人,把男優操到小弟弟罷工不舉,攝影師只顧盯著器官猛拍,助理又要澆水,又要抬腳......所有A片的不人道不理性場景,其實放大到台灣社會中,恰恰與一個海島國家卻面臨缺水危機,人民用礦泉水洗腳兼沖廁所、堂堂國會議員卻在殿堂演起祈雨鬧劇的無厘頭新聞形成最鮮明、最貼切的對比。
蔡明亮過去電影中的水的意像總是四濺又氾濫,代表邪惡與災禍,到了《天邊一朵雲》卻成了總是讓人啞然失笑的引爆工具,蔡明亮不但藉此顛覆了自己過去的習性,更是不多著力就已經將後現代的各種荒謬條件濃縮在電影中。
劉紀雯女士曾在「喧譁繁衍大哉問─後現代主義簡介」的文章中提到「『後現代』常常代表新潮、搞怪,難懂,無厘頭。」蔡明亮在《天邊一朵雲》中的搞怪手法當然以歌舞場面為最,表面上,所有的歌舞場面,都嚴格遵守著歌舞電影的傳統,成為男女主角心情苦悶的心裡投射的人間幻像,歌舞既是逃避,更是夢土的實踐,然而隨處可見的性器官道具與性暗示,更具體說明了百般無聊的人生,只能在性的發洩與陷溺上求滿足;百無一用的凡夫俗子,只能回歸肉身尋找最簡單最便捷的歡愉與慰藉。 拍A片的人藉著出賣肉體維生,租A片的人藉著租借肉體,得到自己肉體的狂喜與遺忘。望著一雙雙被欲望燒紅了雙眼的靈魂,一雙雙摸著電視螢幕去探尋欲望深淵的手掌,其實正訴說著蔡明亮電影裡永遠不變的主題:寂寞!
然而,蔡明亮最後最殘酷又最高潮的創意完成,主要還是得感謝李康生和陳湘琪的合作無間。 陳湘琪最後才發現李康生是A片男優,最後更靠著窗欞直視著李康生和女優做愛,更情不自禁地配音相和;無從解釋的李康生只能狠命地操弄肉體,但是眼神卻不捨得離開陳湘琪,女優的肉身摩蹭著他的器官,然而陳湘琪的臉蛋卻是他心意之所繫,那種荒謬不堪的情境,只能以天地不仁形容,那種的情人煎熬,最後卻在天殘地缺的隔窗爆發中,終於能夠完成一次身心合一的性發洩...... 你在毛髮明顯可見,聲響清晰若聞的畫面中,卻是怎麼也難忘李康生絕望又掙扎的那張臉,以及陳湘琪緊閉的眼帘中,悄悄滑落的淚水,因為那是扭曲的人生,扭曲的愛情,那是無助又寂寞的靈魂最終的呻吟!
「看A片怎麼會落淚?」蔡明亮曾以這麼一句話來抗辯他的電影不是A片,其實「做愛後,動物感傷」不只是一部法國電影的片名,更是一句傷心情人的告白,李康生和陳湘琪在做愛後看到的、想到的,就是他們高不成低不就,最最進退兩難,最最平庸無助的人生困境啊!
你的見解真的很令人深刻與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