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導演都懂得催眠,都懂得用最高明的騙術來騙人,觀眾雖然被騙,只要騙得合情入理,就算天花亂墜,也是心甘情願,還誇人:「騙得好!」
最近被騙的一次經驗就是德國導演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的《黑暗金控(The International)》。
巧取豪奪,又不負責任的大型金控公司是造成2008-2009世界金融危機的罪魁元兇,只是世人熟知的是他們惡搞金融遊戲,但是《黑暗金控》卻乾脆指控這些大銀行不但積極參與武器交易,甚至還會買通殺手,勾結警察和情治人員,暗殺異己,排除發財路上的障礙,儼然已經是十惡不赦,比黑手黨更囂張的犯罪集團了。
不過,把金控公司比擬成殺人不眨眼的集團,確實超乎世人和編劇的認知,以致於平素神通廣大的金控公司只因為一椿武器交易不成,就可能破產的劇情安排,似乎虛幻得不切實際,難以產生小蝦米對大鯨魚的劇情震撼。
我相信,湯姆並不想陷溺在一點自說自話的金控風雲之中,他真正觸碰的是透過《黑暗金控》的當代性格,去碰觸建築奇觀的趣味,這也是攝製組跑遍了柏林、紐約、米蘭、里昂和伊斯坦堡等地,捉下一棟又一棟的摩登建築的始意,從摩登的線條,新穎的結構,大企業唯大是尚的外貌追求,與早就被貪婪餵大了胃口,不得不繼續掠食犯罪的性格有了明白的對話。
從建築、線條到光影變化中找尋電影的當代性格,開創寓言空間,一直就是德國表現主義的傳統,湯姆.提克威不過是廿一世紀的傳人之一,他也不諱言自己試圖從巨大的空間建築所造成的壓力或不安全感,來襯顯個人的渺小,這與金控公司的投資冒險往往主宰著第三世界人民的幸福或災難,形成精準的對比象徵。
比較特別的戲份其實是落在愛爾蘭男星布萊恩.歐拜恩(Brian F. O'Byrne)飾演的殺手身上,因為他對金控的殺人內幕最清楚,捉到他就能讓金控定罪,於是從他殺人、逃亡、拒捕、槍戰的每一個環節都牽動著劇情的關鍵樞鈕。
但是這樣的殺手,卻讓導演故意加上了一件藝術外衣。每一回他接受任務時,都故意約在博物館見面,一般人只以為他是熱中藝術的年輕人,看著Arnold Böcklin的畫作《十字架上的哭泣(The Crying at the Cross)還能講出一點受難與犧牲的人生哲理,孰不知,藝術只是幌子,畫作上的角色哭泣受難,他也在真實人生中讓人哭泣受難。
一個柏林國家畫廊限量觀賞的《十字架上的哭泣》顯然還不能讓提克威覺得滿意,他還安排了紐約古根漢(Guggenheim)美術館的槍戰暗殺戲,而古根漢美術館正是我寫本文的動機,因為古根漢乍入眼簾時,我都正襟危坐了起來,「天啊,提克威竟然可以借到古根漢來拍戲,這樣開闊坦然的行銷態度都讓人驚佩了!」順著劇情發展,古根漢裡不但發生了命案,還有連發機關鎗的對戰掃射,著名的斜坡白牆上彈痕累累,最後乾脆還把掛在天井上的裝置藝術全都給擊落下來,反制狙擊殺手,「天啊!」不可思議的震撼感受,這就樣排山倒海滾滾而來,「台灣的美術館肯這樣外借拍戲嗎?故宮肯嗎?」不相干的思潮一直翻滾在我心田。
看完電影,查看導演訪談錄,我才知道自己受騙了,古根漢是假的,不是真的,攝製組從來沒有進入古根漢去拍片,提克威只是取得了古根漢的授權,可以依樣畫葫蘆在片場裡搭起古根漢彷景,也才可以讓槍彈與血水齊飛,把一間藝術殿堂變成了人間屠宰場。
在摩登線條中添加現代氛圍,當然是提克威念茲在茲的創意,所以即使走火入魔了也不自知,他前後花了十六個星期才搭建出古根漢彷景,拍出了前後約十五分鐘的槍戰戲,手筆之大,讓人咋舌,但是真正的問題不在手筆,也不在企圖心,而在於結果,重建古根漢究竟能夠達成什麼強力的美學論述呢?有輔佐劇情的強力功效嗎?
答案其實是否定的,《黑暗金控》的美術風格很鮮明,很搶眼,但是只有風格,少了性格,就算外表華麗眩目,骨子裡卻是空的,一切依舊只像是幌子,因為你很難從這些當代線條中找到踏實的論述,因為劇情本身有如隔靴搔癢,再多的美術,反而就像是多餘的包裝,急著想要知道物品為啥的觀眾只會急著拆開一層接一層的包裝紙,根本無暇細品包裝紙的紙質與華彩。
但是,我真的被古根漢騙了,真的相信製片說服了古根漢出借場地,創造了影史奇觀,光就這短暫的迷航,《黑暗金控》的美術彷真本事,就已不俗,只是當你要再進一步問導演:「不論是古根漢,或者其他現代建築,你勞師動眾,耗資不貲的美術工程真的捉住了你追求的美學連結嗎?」 也許他也只能聳聳肩,笑罵由人了,美術就是讓人看見,美術還要解釋,嗯,那就算了。
老師或許可以看馬修‧巴尼 的懸絲3
就算湯姆提克威借到了美術館
也不是第一人了